第九十九章 偶遇段煜与姜氏女
此时马车往段府回程。
路过江边,见江上停着几只灵船。
安娘道:“那灵船上停着的是原为扬州副将,听说前几天在办公时没了。他家没什么钱,也只养了一对女儿,上个月她家大姑娘刚被选为秀女,如今他人却先没了。这姜府里洗衣的婆子与我认识,据说那姜大姑娘美貌动人,可惜这早年丧母,如今又没了父亲庇佑,以后日子不好过了。”
正说着,只见段煜远远骑着马迎着她们而来,显然是认出来自己娘亲妹妹的轿子,过来说话。
沈氏探出头去:“煜儿,你怎么在这里?今日没有去书院读书吗?”
段煜得知自娘亲和妹妹刚从新买的铺面那边过来,也便下马道:“我们书院一同学的父亲去世了,他家是湖州人,如今人停在船上要运回故里,我带了些银子,送去祭奠。”
沈氏点点头,正想说话,却见段煜身边跟着的小厮哭丧着脸跑过来:“少爷,我,我办错事了。”
段煜一愣:“怎么了?”
“我送错船了,那边一只船上面也停着年纪差不多的亡者,同样姓姜,我,我把银子给送到那里去了。”
段煜一听立即又气又急:“你赶紧把银子给我追回来!”
“等等。”段灵儿劝道:“刚才安娘说,那船里是入京选秀女,咱们怎么知道那不会是将来的贵人?区区一百两结交到贵人,于哥哥或许有利。再说即使她并非贵人,看她那船贫破至此,她父亲也一定是个清官,这样的人,我们送一送也是应该的。”
沈氏和段煜都点点头,段煜又让小厮带来银子去给书院同学送去,沈氏则命仆人速去准备了一桌祭品,接着带着儿子女儿登船致奠。
那姜大姑娘一身孝服,语音清脆,身为湖州女子,说的却是一口纯粹的京城口音,想来她父亲培养她许久,便是为了入宫准备的。
姜大姑娘抹着眼泪将段天涯段府的名字置奁匣中,对身边的妹妹道:“你我姐妹他日若得志,绝不能忘段府今日对父亲之奠。”
待祭奠完毕,九房几人回到马车,段煜也坐进马车,虽娘亲妹妹一起回府,说到苏勇要害人之事,刚才祭奠秀女父亲的事情,九房几个人也很快都忘记了。
段灵儿坐在马车里上,看着安娘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软垫放在沈氏腰背下,沈氏靠着软垫喝了口茶水:
“你们说,苏勇为了生意要害你父亲,可是小苏氏还在我们这里,苏勇敢轻举妄动吗……?”
段灵儿看着杯子中自己模糊的一点倒影:“很难说苏勇会不会顾念那兄妹之情,再说如今他胞妹相当于已经被父亲冷落失去了宠爱,将父亲制住其实对他们兄妹也未免不是好事一件。”
“只是你父亲毕竟也是小苏氏的丈夫……你父亲总不会到了最后那么狠心,若闹得不可收拾,六房一脉,潋姐儿又该怎么办?”
段煜面带愁容,将茶杯里的茶一饮而尽:“小苏氏一直将段府的金银置换出去,监守自盗的人,哪一个真的在乎被盗的?父亲心里明镜一样,那苏府是喂不饱的白眼狼,至于潋姐儿……”
段潋好歹也是段煜的妹妹,因此段煜想了好久才开了口:”也只好等事情了了再说她的事。”
沈氏想了想终于叹了口气:“这苏府,怎么就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正正当当地竞争生意,非要走那歪门邪道,贪婪到引火烧身不算,还要其他人一起陪着下葬!”
段灵儿坐直身子:“世上就有这种贪得无厌之辈,看起来是别人的亲属,实际却是包藏祸心的豺狼虎豹,恨不得将对方吃绝户了才好。”
沈氏无奈地摇了摇头:“本可以平平安安和和气气的活着,却要选这样一条路,逼死别人,也逼死自己。”
“自古以来,都是杀人放火金腰带。”段灵儿的睫毛抖了抖:“苏府这样做,在他们这种卑劣的品行下,其实是正常的。”
“只希望事情不要闹得太僵。”沈氏叹了口气。
这就是自己的娘,一向恭俭温良,与外祖父一样为人方正善良,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让三分。
做事做人从来不是狠心狠性的娘亲,前世不仅被人设计活活烧死,更在死后,她那二十八抬的嫁妆就让苏黄两脉抢了个干干净净。
小苏氏霸道,黄氏无理。
而大夫人呢?大夫人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华美的残忍。
前世的大夫人,教给她弈棋布置,务守纲格,更教给她许多隐忍,许多毒辣。
那样多年的经营也终于让段灵儿在梁使来访时一鸣惊人,顺利和亲梁国,做了段府政治棋局上的马前卒。
段灵儿在北疆大梁御王府受尽冷眼,九死一生的时候,大夫人的嫡幼女段宝儿早已经平步青云,成功地入主九州高阳王府,嫁给了她自幼心仪的高阳王。
而自己这枚棋子,自从段府蹬着她的肩膀更上一层楼之后,就被弃置于寒凉的北国再也无人问津生死。
直至到她手握权力,掌管天下,也只有归处没有来处了。
人心存善良,是好还是不好?
若是好,为何落得那样被人欺凌至死的境地?
若是不好,但到死,九房一脉却也都是干干净净的人,正正直直的脊梁。
“灵儿?”沈氏带着几分担忧唤了她一声,看着女儿的神色,莫名地有些担忧。
“娘。”段灵儿把头贴近沈氏的肩膀,紧紧抱住她:“苏府的人那么坏,算计过你,算计过薛姐姐,算计过咱们段家的产业,甚至差点将你和哥哥烧死,又下毒栽赃你,但就算这样,娘亲,你依然觉得父亲不应该将事情做绝,要给扬州段府与苏府共同的血脉潋姐姐留一点情面吗?”
沈氏微微点了点头,摸着自己女儿的额头:“你外祖父曾经常说,人活一世,良善之心不能泯灭。即使贫穷不堪,无以为生,也不得心存歹意。心思歹毒处处算计将他人逼入绝境,那胜利的那一方一生到头来,却也无异于登山命舟,行川索马,得不偿失。苏府有罪,小苏氏有罪,但潋姐儿却是无辜的,所以做人千万不要赶尽杀绝,明白吗?”
安娘显然不同意沈氏之言,她忍不住插嘴道:“夫人,可是那些人,包括潋姐儿,曾经都是要将咱们九房赶尽杀绝呀!”
段煜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
是的,两个月前的那火,确实要烧透了九房的骨头并挫骨扬灰的。
而那件事里面,只怕年纪不大的段潋,实际上也是完全知情。
那时的母子二人死里逃生,知道对方是要将自己九房赶尽杀绝,却依旧没有还击之力,那时的沈氏,本是具枯木,只可怜了这如珠如宝的一对儿女。
沈氏伸手摸了摸发边的金钗:“为娘在你父亲那里不得意,这才使得有人敢仗势欺人,你父亲冷落了我们九房这么多年,我们就在段府的其他人的耻笑声中狼狈地爬了这么多年,为娘曾经想过今后你与你兄长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年的委屈,为娘就恨不得死了才干净……但是后来,咱们自己有了生意,有了活路,为娘更觉得,实际上不应该在自己得意的时候,将其他人逼上绝境,虽然对方能对我们做出这种事,但是我们的教养,并不允许这样做……也许,这正是良善之人的悲哀,是狠辣之人的得意之处吧……”
段灵儿体会到了自己娘亲细致婉转的伤感,她顿时有些心酸,也有些感动。
攥紧了沈氏的手:“即使知道赶尽杀绝才是最好的办法,但娘亲依旧做不到对吗?”
沈氏想了想,轻轻回答:“……是。”
“哥哥你呢?”
段煜缓缓道:“我现在还做不到。”
段灵儿道:“娘亲做不到,哥哥现在也还做不到,那便将这权力完全交给父亲吧,至于父亲怎么做,那便是他的事情了。灵儿只希望你不要因此再增添忧虑。”
沈氏叹了口气:“这样也好。你父亲,总是要想得更深也打算得更远的。”
段煜停了停,有些为难地开了口:“父亲不算是一个好丈夫,对我和妹妹来说也不算是个好父亲,但是就他这个人,他是可靠的。这样大的家业他一个人扛起来,换成别人总是不那么容易。所以他做的选择,总是有他的道理。”
沈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既然提起来,为娘也想说一说……其实经过这两个月,为娘找回了一点自己,也正因为这样,总是后悔。”
“娘亲后悔什么?”
“后悔因爱失去理智,为爱不听劝告,将自己放在尘埃里,最终一无所有。”
安娘红着眼睛去泡茶,她将菊花放了几朵进茶壶,顺手抹了一把眼角劝慰道:“主子,早年你日夜哭泣,如今泪水是哭干了,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将愁撮在眉尖上,奴婢看你这好好的身子都熬枯掉。如今咱们日子好起来,你听灵姐儿的话,不要再想以前的事情了,老爷虽然将你抛之脑后多年,但一开始,就连我也知道,你们那时候也有快快乐乐的时光。你若是要回想,回想那时候,不也很好吗?”
“正是原来太好,如今想起,才觉得那些好或许不过是镜花水月,虚无一场。如今我与他的感情,到了这步田地,我经常回想当时的情景,都很难说服自己,那时我们的感情竟然是真的。”
段灵儿明白自己娘亲的心伤,或许是永远都不可能愈合了,这人心是最坚强的东西,也是最脆弱的东西,一旦伤透了,就很难再恢复原状。
她看着沈氏,只觉得前世自己簇拥银烛影千行,也比不上如今能随时拥抱面前的这个人,但眼前的这个人,心的一大部分是枯死的,这个人站在初夏景色中,却犹如深处最深最厚重的院落里,那庭院已是隆冬腊月,心如死灰。
段灵儿明白这种感觉。
正因为明白,她才更加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