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但小地方尚且能糊弄,一州之府却不能轻易放权,自然得由京中派人下放,所以这几日,惠明帝在琢磨下放官员的名单。
周博雅这几年接连办成了几桩大案,功绩在身,惠明帝对他是另有安排的。
在他看来,周家这个小子到底年岁太轻,资历尚浅。若是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锋芒太露,於是压制着未做出提拔。
本想着等个两三年,将人磨砺得成熟再行提拔,但如今形势所迫,惠明帝便有些顾不上原本的打算。
荆州太守早已於去岁秋後问斩,荆州十三城的县令全打入天牢,其中有七人与荆州太守一同问斩。
惠明帝忆起周博雅去岁去荆州半载,也曾管理过东陵城的政务,想着若当真无人接替,周博雅是不失一个好的人选。
若是有他法,惠明帝其实是不想动周博雅的。於他来说,此子天生灵秀聪慧,行事颇有章法,若提用得当,将来便是大召的肱股之臣。
惠明帝有意让他历练,并不想他年纪轻轻便站得太高,然吏部呈上来的名单里,可堪大任的人委实太少,地方如今百废待兴,形势严峻,急需有能之士去绸缪建设。
思来想去,他心中十分犹豫,迟迟做不来决定,惠明帝便暗暗向周绍礼透露了自己的意思,且看他如何看。
周绍礼没有当场表态,直说周博雅外任与否,全由他自行决定,且等他回府询问过周博雅的意思,再作答覆。
他直言不讳,惠明帝也没觉得冒犯,毕竟外放任职不是一件小事。
大召的官制与前朝大不同,前朝乃三年一任期,大召的地方官任期却是五年,任期长且不轻易变动。按大召律例,地方官任期不满私自离开乃渎职大罪,轻则罚奉降级,重则有杀身之祸。
周家的长孙周博雅一出生便是天之骄子。年少得志,三元及第,就任大理寺少卿一职,虽说时常会为查案南奔北走,但大理寺在京城,他的根在京城,到底是不一样。
下朝後,周太傅便将此事向周博雅通透了口风。
周博雅闻言沉默片刻,没拒绝,只说且等他考虑几日。
周家人踏入朝堂不求高官厚禄,只求所作所为对得起周家门楣,且看子孙如何取舍。
周太傅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儿,人上了年纪,自然期望能儿孙承欢膝下,周家到孙辈这一代,成婚的、尚未成婚的,膝下都还空虚着。
周博雅作为周家最优秀的一代子嗣,周太傅素来疼得厉害,若当真外放,五年不能归京,周太傅难得表露出不舍。然而如今大召的情势确实严峻,他叹了口气,挥袖便示意他自去。
周博雅於是行了一礼,起身离开。
京城一晃儿又是夏季,五月过半,日头渐渐烈起来,满园的青绿草木悄然变得苍翠,掩映着周府亭台楼阁,雕廊画栋,显得绿意盎然。
方氏看着清俊风雅的儿子,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自那日亲眼目睹了谢思思的惨状,方氏当时没发一言,心里却好似梗了一块,久久不能平静。她素来是个心软的人,多少年也改不掉这毛病,哪怕知道谢四这般是咎由自取,哪怕心里厌恶谢四,亲眼看到一个如花的女子被糟蹋成了那副模样,她到底是於心不忍。
心里头这口莫名的气,一直憋到谢家人全搬出了京城、谢家倒了、太子被关了禁闭,谢思思的这件事不了了之,方才发出来。
凉亭里,方氏捏着帕子,忍不住来问周博雅,到底他从中做了什麽?
在方氏的心里,自家儿子从小端方有礼,聪慧异常,长成之後更是皎皎君子,光明磊落,清朗如月,她实在不敢想像,周博雅竟也有这般狠辣的时候。
谢四虽说可恶,但整治她的手段有千千万,就是给她一个痛快也好,缘何非要这等残忍?
方氏的质问,周博雅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端坐在苍翠的榕树下,明媚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他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苍翠的绿意与日光交相辉映,衬得他恍若一尊莹莹生辉的白玉像。
周博雅放下杯盏,疏淡的神色彷佛方氏说得不过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雅哥儿……」方氏心情十分沉重,「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母亲并非叫你原谅谢氏,只是你那样对一个女子,未免太过,况且满满那日受了惊吓,却也并未……」
「母亲。」周博雅启唇,忽然打断她。
方氏话一顿,抬眼看他。
「您那日在破庙目睹的谢氏是何情形,就是儿子那日亲眼看到满满的情形。」
周博雅此时的嗓音淡淡,又捏起了白瓷杯子,修长的手指,骨肉均匀,竟比他手中的白瓷更晶莹通透。
他再度开口,平地生出一股肃杀,「满满当日能全须全尾回来,那是满满的运道。母亲不能因满满运道好,便忽略满满受过的苦与委屈。」
方氏到嘴的话,顿时噎住了。
「若满满那日没扛住呢?」他缓缓抬起了眼睛,一双黑如墨玉的双眸闪着幽幽的光,隐约可见其中戾气,「若她没扛住,今日便没有母亲在此可怜谢氏。」
周博雅站起来,淡声道:「母亲,与人为善并非这般妇人之仁的,儿子自问对谢氏仁至义尽。」
方氏仰头看着面前一脸冷漠的儿子,久久不知说什麽。
不可否认,儿子的话是十分有道理的,谢四有此遭遇,全赖她心生恶念先害了自家儿媳,儿子所作所为不过以牙还牙。
方氏张了张口,想说她此番质问并非拎不清、不分好歹,只不过一时想岔了,但见周博雅不悦,她只能作罢。
「……罢了,」方氏知自己今日做了件多余的事,「母亲所言,并非在可怜谢氏,只是不希望你行事太过狠辣。满满看着温软好欺,实则是个极有底线的孩子。想来她也希望自己有个磊落的夫君。」
周博雅眼睛闪了闪,行礼告退。
方氏看着他背影走远,幽幽地叹了口气。她这儿子长至这麽年岁,似乎到了今日方才叫她发觉,他与她期盼中的为人冷淡却光明磊落相去太远。
辞别了方氏,周博雅迳自回西风园。
因着身负重伤,周博雅这段时日一直告假在家休养。大理寺或者东宫虽不至於太过打扰,但时常也会为了棘手的事,写信来周家询问意见。
郭满怕他来回走动扯了伤口,便做主把他的外书房搬空了,东西全挪到西风园正屋来。
正巧他才回了屋,外院的小厮便匆匆递来一张加急的密件。
周博雅接过来,信件上并未盖官方的印鉴,只在信封上写了他的名字,笔迹十分陌生,是西南苗疆那边来的信件。
周博雅不由得心中一凛,立即拆开来,一目十行地看完,他的眉头拧了起来——
沐长风出事了。
信中写得极简,只寥寥数语便交代了前因後果。
沐长风自去岁请旨南下,去南疆也待了有一年半。南疆地处偏远,百姓尚未教化,野蛮之风盛行。在这短短的一年半里,南疆驻军与当地悍匪时常交手,发动的大型兵祸少说也有两手之数。
沐长风就是在最近的一场兵祸里,阴错阳差地招惹了南疆一个苗寨,这寨子里有一擅使蛊虫的女子给沐长风种了蛊,如今他躺在驻军营地,生死不知。
郭满不知何时趴到周博雅的背上,伸着脖子偷看。
温热的呼吸扑在脖子上,周博雅手缩得飞快。信件折起,他刷地回头,便看到瞪大了一双眼睛的郭满。
然而这丫头被抓包了丝毫不觉羞愧,反而梗着脖子看着他,一脸的无辜。
周博雅抚了抚额,只觉得头疼。
「满满你……」
别的她都没看到,就光一闪而逝地看到「蛊虫」两个字。虽然不知道这世界为什麽会有蛊虫,但原谅她作为一个曾经整日不做正事、专看狗血小说的美少女,看到蛊虫,她脑中下意识就冒出「情蛊」两个字。
郭满眨了眨眼睛,摆手表示,「我什麽都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