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如似爱情
天快亮了。
星星一颗一颗掉下去,火红的早霞飘起来。
沉熠坐在对面望着我。
镜玄与我坐另一边。
鹤白奉了几杯茶之后,便去给傀骨与祭生疗伤了。
打架是为了泄愤,面子还是要做足的。
不愧是天界的人。他们向来喜欢打人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虚伪的很。
我清了清嗓子道:“昨日是镜玄说错了话,这九头鸟不算是魔界要用,而是我妖族要用。本就是我的东西,还请尊上不要夺人所爱。”
沉熠把茶杯不轻不重撂在桌上问我:“你要它做什么?”
我是万万不能告诉他簿天的事,脑子转的欢快,正想着借口,又听他道:“既是你要用也就罢了。只是毕竟牵扯到山那边的凡界,须得万分小心。待我捉到它,再交由你便是。”
“不可,”我心想这些神仙下手一向没轻没重,若是伤了那只鸟,簿天可怎么办,还是自己动手比较放心。
可话却不能这样说,于是我机智地拐了个弯:“这鸟...我是说九头鸟,也算得我妖族的祖辈,还是需的我来收服,否则怕是会伤及旁人,惹出麻烦。”
“哦?”沉熠似是信了这套说辞,又问:“那你打算如何?”
“我要入赤金山。”
如今方圆百里皆空空如也,这妖兽怕是要按耐不住了,必要尽快解决。
若是能趁着白天它法力不济时一举拿下,就是再好不过了。
“太冒险了,我和你一起去。”镜玄很严肃地看向我,只是一开口便牵动了脸上的伤,表情很是奇异。
看来镜玄是真的惹到了他。
我从不跟沉熠打,因为早在千年前我便是知道,我打不过他。
我这样聪明的人,断不会自取其辱。
“你还是好生养伤吧,”我看他很坚持,尽量温声细语地劝道:“如今我上山,两界皆要看顾。若我出了什么事,还有许多都需你去照料。”
唔,也许我可以扮演一下“贤妻良母”这类的角色。我觉得自己还是很有潜力的。
“如此这般,只好委屈圣主与我同行了。”沉熠嘴角略略弯了弯,食指轻轻扣着桌案,辩不清楚喜怒。
...
其实...这原不是我的本意来着。
镜玄将我送到山脚下的时候,沉熠已经在等了,见快到了,便朝我唤了一声“过来”。
我想我一定是脑子抽筋了才会答应和他一起入赤金山。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嘛…
刚抬起脚,镜玄却将我拥进怀里,含情脉脉:“婚期已经定下,待你回来,我们便昭告两族,不要让我等太久。”
...
其实我想说,你这样大的声音,完全是不用在我耳边说的。
镜玄最终还是跟我道了别,悠着扇子走远了,虽然他的胳膊上还缠着纱布,虽然这天气很是阴沉。
我总觉着,或许扇子才是他的真身。
我跟在沉熠身后往山上走,一路寡言,只是在我偶尔被石子绊住歪一歪身子时,他伸手虚扶我一下,架子端的很是清冷。
我自觉隔他远了一些,他却回过头来,神色莫名的看着我:“你与镜玄,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是,”我只低头看着脚下的路,“父辈临终遗嘱,不敢不从。”
他顿了顿,语气沉下去:“可是你心中所愿?”
心中所愿,呵,曾经我真心倾付一人,他却与天界合谋囚我父神,瞒我身世,重伤我族人。又如何让我谈真心,谈所愿?
他也总说心里有我,我信以为真,却不知他心里还有着芸芸众生,而我,不过是沧海一粟。
那日腥风血雨,在金雕玉砌的大殿上,他一口一个天下苍生,却拿剑对着父神,对着我。
天帝的话宛如警钟一声一声在耳畔晃着:“妖祸六界,先例在前,莫要由得酿成大错。”
我便知道,我的存在,不过担得起一个“错”字而已。
既然是错,就免不了会有迷途知返的那天。
爱这一字,劳神费力,伤己伤人,我万不敢再碰。
我越过他欲往前走,却被扼住了手腕,语气一如他没有一丝温度的掌心,凉的人发颤:“你担心我,你走过来握住我的手,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
我轻轻挣开,低声回道:“昨日是我逾越了,还望尊上海涵,往后悦漓定谨守戒律,绝不再犯。”
天暗下来,像是谁把一副绝美的丹青拿墨泼得乱七八糟,深碧色的云彩被山峰刺的支离破碎,连带着他眼里的光,也支离破碎起来。
沉熠将我往里扶了扶,随后背起手兀自朝远方走去,飘渺的暗影仿佛要融进那一片黑里。
我走得很是煎熬。所幸两个人轻功尚可,到那一片深涧也用不了太久。
九头鸟不在洞里,想必是觅食去了。
凉气顺着呼吸一丝丝渗进肺腑,虽是湿冷了些,却很是平和,远不到阴寒的程度。
我绕着洞口遛了几圈,奇道:“鬼车生性狡诈,怎会将栖所择在这里?”
“它原是被封印在赤金山底的,如今刚刚冲破天枷,妖法虚微,在此停息最是合适。”他蹙着眉,哑声解释,似是身子不太妥帖。
露珠滴滴答答排着队从草尖儿上滚落,最后一道橙黄的柔光,也被黑云压住了脚,不情不愿地隐去了。
偶尔疾风卷来两句乌鸦的嘶鸣在空荡荡的山谷里呜咽,半弯小月含羞带怯地露了露脸。
沉熠阖着眼,堪堪倚在一块巨石上杵头小憩。我动了动蹲麻的腿,又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很是忧愁。
如此看来,这鸟也忒不给面子了。再等下去,夜色更沉,哪怕是我们两个联手也胜算不大。于是我小心翼翼唤了句元君尊上,却得了一个轻飘飘软绵绵的鼻音。
我便知道,方才他是真的睡过去了。
“尊上,你我还是先去找个避风的岩洞,熬过今晚,再做打算吧。”
“唔...这山涧底下倒是有个好地方。”
我很是惊奇。沉熠微微抬了抬眼,对我说:“两万年前我将这妖兽压入山下时,无意间发现的。”
啊...原来这妖兽是你封印的。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若这不是我的仇家,我定是要感叹一句:出门带个有经验的老前辈,果真是方便实用的多。
事实上万八千年前,我也确确实实是这样感慨过的。
那时我奉命擒灭风生兽,不料风狸这猛兽口鼻入风即活,打得我措手不及。
飞沙走石间天地俱暗,有仙神飘然而至,而我眼里,只余一点朱砂般的艳色。
我还记得见到是他我吓坏了,急忙催促他快走,他却将我护在怀里,信手一掌抵住万顷狂风,低低嗤笑道:
“时至今日,你还当我是刚飞升的仙侍么?普天之下不识元君名讳者,怕是只有你这呆瓜了。”
随后他封了那巨兽的妖灵,将菖蒲置于其鼻前,刹那间草与风狸皆随风飘散。
在瞬时空寂的原野上,他轻轻拂过我的伤口,瞳孔里星光明灭。
垂眸望着我的双眼,他极其认真地告诉我:“往后我在你身边,你再不是一个人。悦漓,从前你总想护着我,如今,换我来保护你了。”
彼时我只觉得天地间唯有他纷飞的衣抉,紧紧环在我腰间的手和眉目间张扬的气魄。
我原以为他的嗓音是酒,丝丝入扣缠进我的心里,却不料竟是锋利的匕首,浸过上瘾的毒药,欲要拔去,必先被刺得千疮百孔,搅得血肉模糊。
像极了爱情,真他娘的像极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