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湘红的家

第二章 湘红的家

“回不回去?”

师傅这话问得很虚伪。他的眼睛早就将他的心事泄露了。湘红摇摇头,算是最后的答复。师傅见她这样果然没再说什么。这时湘红的那位“师哥”也来了,师傅想说也不好说,湘红对此很满意,她认为这是老天在帮她。

芳意被他寒约住,天应知有惜花人。

湘红蓦地想起高中时读过的这二句诗,心里有些隐隐的辛酸。自己这朵花开得太寂寞了!每次在书上看到“寂寞”的字样,她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忆起自己的家乡。

她的家乡距离县城有六十多里地,有一个很雅致很优美的名字:楝花风。她虽说读过高中,平常也爱读些什么的,但她还是不知这名的意思。唯一可以做为解释的是她们村有一片苦楝树林。这片树林在村后的龙潭旁,全都是些百年老树,树身苍虬,很繁茂。每年花开时节,村后就终日浮动着一片紫色的雾霭。风来时,满村都是楝花甜得略略有些香腻的芬芳。以前的寒暑假,湘红总爱一个人到那儿走走。置身于那片古树林中,她的身心会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她已不再是她,而是一百年前在这儿结庐的老尼。她们都是些什么人呢?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而要躲在庵里,终日摩卷念经呢?每每走到那座早已成为一堆颓垣的尼庵旧址前,湘红的脑海中就会蹦出一连串的问题。说老实话,湘红并没有见过真正的尼姑,但她却直观地觉得尼姑的生活很清苦。不说别的,单说她们住在这里,终日开门见青山关门听松涛就够乏味的,这种日子,若换了她,是无论如何也过不下去的。她怕安静,更怕寂寥,因为她不适合于安静与寂寥。她的风姿、她的性情、她的热望,只有在热闹繁华的城市才算物得其所。她决定要逃离辛苦单调沉闷的乡村。她的学习裁缝手艺,可以说是这计划的第一步。可惜的是,才来这么一年多些时间,县城人的腔调尚未学象,便又要被人赶回到那个只有二十几户人家,放个屁都要臭上半年的小山沟里去,这叫心高气傲的湘红怎么能够甘心?!

所以湘红才肯再三忍受。不知她的,比如她那个师傅,反以为她厚颜无耻,定要赖在他家估儿媳妇,知她的,只会说她其情可悯,其志可嘉。遗憾的是湘红没有这样知己的朋友,只好冷暖自知,聊以**了。

因了那一刻的缠绵,湘红的日子忽然艰难起来。首先是师傅师娘动不动就骂她“贱货”,当然只是莫名地骂,他们可不想让小春的声名也传出去。这样骂得多了,连那个原先把湘红当神仙看的小师哥,也在眼光里揉进了几许说不出的东西。对此,湘红一笑置之。令她伤心透顶的倒是小春。离她洗澡那天约莫半月之后,小春忽然对她采取了一种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湘红顾不得少女的自尊,终于在一个黄昏拦住了去学校上晚自习的小春。

“你得给我讲个明白,要不你今晚就呆在这儿。”

湘红很刁钻,找了一条他常走的巷子来堵他。那巷子很窄,只容一人侧身而过,但因是条捷径,小春倒情愿大路不走走小路。如今湘红当中一站,小春便怎么也过不去了。听湘红这么说,他掉头就往回跑。湘红追了两步没追上,又是气急又是伤心,不由得悲从中来,当下往地上一蹲,抱头痛哭。

小春慢慢地踅了回来。他看着暗影里哭成一堆的湘红,脑海中又浮现出他美丽的身材来了。那种最近一些日子经常折磨着他的冲动如洪水猛兽般地朝他扑来。他怪叫一声,冲上去将湘红推倒在地,又是吻又是揉,动作十分激烈。湘红最初的反应是吃惊,她没料到他会在这种场合做出这种事来。等她惊魂稍定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种被人玩弄的屈辱。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双手狠劲地捶打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小春。谁料她越反抗小春越来劲,眼看就要不支了,湘红突然急急地说:

“有人来了!你们老师要知道了你可就完蛋了!”

她知道小春学习不错,很有可能考上大学,而他也正在做上大学的梦,所以提到了“老师”二字。小春一听,立即撒了手,湘红趁机爬将起来。

“你这个笨蛋!”

湘红看着傻呆呆站着的小春,真想上去给他一个重重的耳光。但她到底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恨声恨气地骂了他一句就飘然而去。

她那么漂亮,以后不偷人养汉才怪呐!

望着她动人的背影,小春耳际又回响起爸爸的忠告来了。想想也是,自己只在路上和她相遇,体内竟然就有那么强烈的反应,以后她若真嫁给了我,就是她不偷人,只怕人家汉子也会来偷她。爸爸说得不错,她确实是个骚狐狸转世的迷人精。

小春叹了口气,晕晕乎乎地走出了那道狭长、少有人至的小巷。

小春的心情不一会儿就轻松了,他遇着了两个显然也是去上晚自习的女同学,大家嘻嘻笑闹到一块儿去了,不到一分钟时间,小春就忘掉了刚才发生的那幕戏。他还是他,一个做着五彩梦的少年,充实而快乐。

湘红的情形与小春相比,则要糟糕得多。由于小春刚才的举动太过粗鲁赤裸,他的形象在湘红眼中倏地变得非常丑陋。湘红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间对小春这么反感,抑或是她从他刚才的举动中想起了他父亲?湘红很迷惑。她回到缝纫机前,脑中一片混沌。师傅扔给她一件绸子衫料,要她车起来。这种活并不算太难,但湘红却怎么也应付不了,尤其是那个领子,上了三次仍是错的。最后师傅不得不叫那位本来跟在他旁边看裁衣服的小师哥去上。小师哥从她身边边时侧目深深挖了她一眼。这一眼足可以在湘红敏感纤细的心中掘出口井来。她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脸色也一下子苍白起来。这时,一直在旁观看的师傅悄悄地溜进了师娘的房间。不一会儿,师娘便传话出来要湘红过去。湘红听话地进去了,她以为师娘又要吩咐她该如何干活了。谁知她站在师娘床前好一会了,师娘竟不吭声,只是默默地打量她,那两道病恹恹的目光象扫帚一般地将她浑身上下刷了几遍,直弄得湘红心里发毛。师娘似乎故意要达到这种效果,等到湘红的脸也发毛了,她才不紧不慢地吐出几个字来:

“你是不是有那个了?”

湘红听得张大了嘴巴。这怎么可能呢!要知道她和小春并没有什么肌肤相亲,孕从何来?当然,这话湘红不好说出口,但她又不能不给师娘一个肯定的答复,踌躇再三,她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师娘一见,那双四边露白的眼珠子烧起了两簇兴奋的火花:

“那就好。”

接着是难堪的沉默。

约莫几分钟后,她才又期期艾艾地对湘红说道:

“小春要考大学了,他说他怕见你,因为他一见你心就散了。我看你还是回家呆一段时间再来这儿。”

师娘的声音宛如她那久病初愈的身体一样虚弱,但湘红知道,她的决心正好与此相反。为了宝贝儿子的前程,她是不会允许湘红继续滞留她家的,也就是说,湘红愿不愿意,都得先回家去住上一段时间。换了前几天,湘红可能会难过,然而现在情况不同了,她的反应自然也不同。她非但不难受,反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摆脱机会。她已经对这里的生活腻味透了。如果说以前对这还有几分依恋几分不舍的话,那只是为着小春。现在她既对小春淡了那份心,回老家也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她直视着师娘那张黯淡的脸,很干脆地应道:“我今天下午就走。不过机子可能还要过些时候才能来拿。”

“那个不急。其实也不需要拿走,你还是要回来的嘛!”

也许是湘红回答得太快太干脆,师娘反倒有些挽留的意味。她到底有些自愧,因为事情不能全怪湘红。如果说那件事错了,责任更多的还是在小春身上。他是主人呐!湘红说不定是给威逼上床的呢。师娘显然是这样想的,所以有那么一瞬,她注视湘红的目光变得柔和和慈祥,但也只有那么一瞬便逝去了。她听到了湘红的冷笑。这冷笑就跟巴掌似的甩得她耳膜生疼。她闭上了眼睛,两道薄薄的黑唇抿得只剩一丝缝。湘红凝视了这丑陋的女人一会,忽然有些明白师傅为什么会变成色中恶鬼了。

她没再跟师娘打招呼,默默地出去了。

约莫一刻钟后,林湘红挑着她的小包袱,离开了“杨记成衣店”。她没有回首,更没有依恋,有的只是挂在唇边那缕忧伤凄美的微笑。

湘红回到了楝花风。她的回家,因突然而成了村人茶余饭后议论的焦点。开始时,村人是各持已见,有的说湘红回家是良心发现;有的则说她在县城到处勾引人,给师傅赶回来的;后来不知哪位突然福至心灵,悟出了她中断学徒生涯的真谛——她是个小妖精,勾引老板的崽,所以给打出了师门,连缝纫机都给没收了!

对此,湘红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超然。她才不在乎这些人的蜚短流长呢!她眼下最操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她那个老爹。她老爹近日来病疴缠身,思维却格外活跃,竟惦念起他在广东的那个家来。关于他的那个家,湘红知之不多,他也从不在她面前提起。她所知道的一点情况,是从娘那儿了解到的。

“你爹是六二年饥荒时景从广东逃难过来的。那时景你大娘怀了肚,走不动,就和你的两个大哥留在广东了。你爹呢,带着你公爹和你奶奶逃到了我们这儿,我和你爹,就是那时认得的。”

这段话还是她在读高一时娘跟她讲的。娘那天大概很激动,说话时泪光浮闪、声音震颤,干瘪苍老的双颊却红嫩如少女,把个当年的风韵也勾出几分来了。湘红记得自己当时很吃惊,因为长这么大了,她是第一次听说这么个故事,再说娘的表情有些奇特,奇特得她以为是娘勾引了爹以至于他不见故人。问娘,娘竟默认了。

“红儿,你娘当初比你还靓几分呐!”

为娘的看看她,又垂目望望自己粗糙如古松皮的手,发出一声无可奈何、悲伤得足以让石人淌泪的长叹:

“女人哪,不怕死,就怕老!”

湘红听了这话的反应仍是吃惊,她没料到自己那个终日忙忙碌碌,鸡皮鹤发,满身泥水的娘也曾有过光彩照人的年华,更没想到娘还能说出这么有见解的话来。看来,以往自己是小看娘了。

湘红骤然间有些抱歉。她抱歉的是自己正巧处在花信年华,以至于让娘伤怀。但她也只能抱歉而已,除外她还能做什么呢?

也许,是读好书,考上大学,让娘脸上开开光?

也许,该嫁个好女婿,让娘享一点清福?

对这两点,湘红都没把握。如今第一个愿望已成空;第二个呢,则如网一般缠住了湘红母女,使她们深受挣扎之苦。

湘红从县城回家后不久,这张网就开始收拢了。

“你该找个婆家了。”

有一天,湘红给爹喂完药出来,娘扎着两只手对她说。湘红开始以为娘在开玩笑,便没在意,谁知走进自己的房间一看,床上赫然摆着几块牵了红单的布料,方知是真的。

“娘!谁叫你收的?我不嫁!要嫁你去嫁!”

湘红来不及思考一下,立即冲了出来,嘴上一边大叫大嚷。娘先是愣了愣,等明白过她的意思后,随即抽泣起来。

“女儿大了,不认娘了,……什么事,都由着你……我为你着想,你倒好,叫我去嫁,呜呜……”

娘越说越伤心,说到最后索性嚎啕大哭。湘红看了,不由有些心痛和后悔。原来一直卧床休息的爹听见声音,拄着拐杖出来,口口声声说她们母女俩存心不让他过。

“这里住不得了,阿英,你等等,等等,我就跟你去。”老头儿一边说着,一边颤巍巍地往屋外走,娘这时也顾不得哭诉了,马上冲过去将老头子一把拉住。

“去哪里,老不死的?你要跟她去,她死了你也跟?”

娘凶声狠气地把老头子推进了里屋,湘红赶忙瞅空溜了。她先是在自家屋前的菜园里踯躅了一会,后又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村后的苦楝树林。此时楝花早已开过,枝头上绽开的是片片肥厚的绿叶。由于刚下过雨,林间潮湿清润,树上青翠欲滴。薄薄的日光中,湘红仿佛觉得浮身于一朵绿云之中,所摸所触、所视所闻,都是说不出的温柔、道不尽的旖旎。它们丝丝缕缕的由目入心,激发了湘红心灵的反响与共鸣,她恨不能自己也化作一片嫩叶、一株青草、一朵花蕾、一只飞鸟,去尽情的拥抱、接受和给予。她羡慕它们的自由自在,也羡慕它们的寂寞。只有当寂寞与自在联系起来时,湘红才觉得寂寞原也是可爱的。她甚至希望此刻林子里就有一座尼庵,好让她避避风雨,求得一时的清静。她不愿立刻就成为新嫁娘。她很清楚这一带的女子结了婚会怎么样。她们村有个明秀姐姐,早几年也是非常水灵的,但结婚没两年,就变得又老又丑,叫人不忍卒看。当然,她的早衰跟那段伤心事也有关系。如果她不喜欢那个叫杨胖子的上海知青,不跟着他去上海,不做七次人工流产的话,她也许不至于那么快就枯萎。有几次在街上遇到明秀姐,看见她背着孩子的邋遢样,湘红就想流眼泪。她太为明秀姐姐难过了。她不明白明秀姐姐为什么会那么没用,换了她林湘红,才不会那么便宜那个杨胖子呢!有时候湘红自己也觉得奇怪,因为要她喜欢一个人不太容易,而叫她恨一个人,则容易多了。她想她总有一天要去替明秀姐姐报仇,否则那股对杨胖子的仇恨会搅得她永不安宁。而要实现这一愿望,她便必须走出这条山沟,甚至离开这座边远的小县城,到更广阔的天地去翱翔。

因此,她必须阻止那场即将降临的婚姻。其中最关键的,是设法做通娘的思想工作。

面对着一脉春山,几点林泉,湘红苦思开了。

这天下午,湘红同娘去田里耘禾。母女俩一边干一边拉开了话匣子。谈话自然是湘红牵的头。她先是问了些爸爸的情况,娘告诉她说那个广东的大娘去年底过世了,湘红这才明白爹的病根。

“她跟了爹有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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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女湘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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