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夫人 (8)

张夫人 (8)

叛军攻不下长安城,就包围了城池,扼断关隘道路。粮草货物运不进来,城内坐吃山空,物资日渐缺乏。我现在要操心的是如何养活宫里几千张嘴,各宫主子的份例减得不能再减,下人几乎都在吃糠咽菜,抱怨声不是没有,但谁都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宫里这样,宫外只会更惨。节省下来的粮食要供给陛下和军队,他们是国家唯一的指望。

姐姐那里我是不会短缺的,我有一口吃的,决不会少了她。那个沐弘来得越发勤快了,我怀疑他在外面找不到吃的,进宫蹭饭来了。姐姐那么看重他,或许会省下自己的口粮给他。不过这阵子姐姐情绪低落,城外是亲弟弟,城里是自己的夫君,两边都是亲人,却像仇敌一样厮杀,让她左右为难。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开解劝慰也是好的。

我也应该陪着姐姐的,但我忙得没时间,白天要盯着宫里的开支用度,锱铢必较,杜绝下面贪污藏私,晚上还要安慰陛下。只出不进,我盯得再紧,管得再严,库存还是一天天下降,库房眼看就要空了。

我没想到他会把姐姐带走,我若知道他有这么大胆子,一定不会允许他走进宫门。

玉簪跑来报信时,我正带人盘点库存,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五雷轰顶,忙命手下的管事万忠带人前去阻拦,我自己随后赶去,但觉两腿发软,只能招来肩舆乘坐。

玉簪是我放在合欢殿的眼线。我不是要监视姐姐,也许是跟得太后久了,我沾染上她的恶习,总想把一切掌控在自己手里。一开始我想收买叶玄,但这人愚忠,认死理,我暗示过几次都不见效。后来玉簪来找我,她从储秀殿出来,跟过两个主子,因性子柔弱,老是受人欺负,被踢来踢去。她现在伺候的薄妃,是平原公苻晖的母亲,出了名的尖酸刻薄。玉簪早就不指望侍寝了,她只想跟个和善一点的主子,过几天安生日子。我本可以把她留在身边,转念一想,留在身边也派不上用处,就去和姐姐说了她的事,姐姐慨然应允,让玉簪留在合欢殿。

然而,即使我及时赶到,也没能留下姐姐。姐姐绝交的样子是我从未见过的果断绝情,你用金簪割断了袖子,就像把我的心一剖为二。姐姐,说好了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呢,你怎么就此把我给抛弃了?

我怏怏地回到合欢殿,人去楼空,这座承载了我们美好时光的宫殿,变得黯淡无色。玉簪打开一口箱子,里面都是御赐的金银珠宝。玉簪说这些珍宝王妃很早以前就收拾好了,一样都没带走,完璧归赵。箱子里还有一个纸卷,是留给我的。我展开看,上面写了四句诗: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我识字不多,也不喜欢诗文。姐姐平时给我讲过几首,采菊东篱下什么的,倒还浅显易懂,这一首我连字都认不全。

我找了个太学里的博士,让他给我解释。那老头捧着纸卷像是捧了个宝贝,不住地赞叹什么笔力遒劲、用典工丽、境界宏大,意味深长,是难得一见的好诗。

“说人话。”我不耐烦,“写的什么意思?”

“庄子秋水篇有云: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老头滔滔不绝念了一大段

“我不是叫你来背书的。”我一拍桌子,简直要气炸了。

老头受到惊吓,吭哧吭哧更加讲不清楚。

我心里已经猜到了,姐姐早就发觉我在她身边安插耳目,她看破不说破,只是悄悄收回了对我的信任。是我愚蠢,姐姐从小在宫廷长大,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我一个平常人家出来的,和她耍这种心眼,实在是不自量力。姐姐一心想要远离宫廷,退隐江湖,把争权夺利看作腐鼠,对此不屑一顾。但是姐姐,你是品性高洁的鹓雏,不理世事,但我这只鸱贪图权利,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们俩和孩子们能在宫里好好活下去呀。

第二天,慕容暐谋逆事发,满门抄斩,连同长安城里的几千鲜卑百姓,不论男女老幼全部处死。听到这个消息,我简直惊呆了,到这种地步姐姐是非走不可的。那个沐弘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莫非他真的有先见之明,做的每件事都先人一步。

那天狂风大作,暴雨如注,我坐在房里思念姐姐,不知姐姐身处何方,有没有淋到雨,有没有遇到危险?等到雨停了,观星台向宫里送来大批物资,一车车的谷物、干肉、油脂还有布匹,堆满了一间库房。我高兴得差点哭出来,快过年了,陛下想要宴请群臣,我却拿不出像样的食物来,这些物品来得太及时了。

我现在相信这个沐弘的确是神仙下凡,这些东西在市面上早已绝迹,他一定预见到今天的困境,在鲜卑叛军到来之前就购置了大批存货。姐姐身边有这样一位神仙守护,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但是姐姐,我还是很想你,不知何时才能与你相见。

春天来了,万象更新,长安的局势却愈发糟糕。平原公苻晖兵败自刎,陛下手下没有可用之人,只能自己带兵出战。到这时候,他和慕容冲之间已经毫无感情可言,只剩下满腔的仇恨,和置对方于死地的决心。

陛下出马一连打了几个胜仗,有一次一直杀到阿房宫,差点端了慕容冲的老巢。众人信心大增,盼着陛下重振旗鼓赶走叛军。但陛下却更加焦虑,他时常从梦中惊醒,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活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

六月的一个傍晚,陛下从城头回到宫里,血流遍体,染红了衣裳。这两天鲜卑叛军发了疯似的拼命攻城,守军人数不够,城里的百姓,宫里的宦官都上了城防。现在我看见鲜血已不再惊惶失措,打来温水,给陛下清洗,上药包扎。陛下多次出战,身上已是伤痕累累,我一边给陛下裹伤,一边忍不住淌下眼泪,心里埋怨老天爷太过残忍,陛下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要让他受这样的罪。

陛下屏退左右,对我说:“如今的形势难以维持,王真人曾对朕说过,帝出五将久长得。朕打算外出求援,留太子守城。”

“陛下……”我吓得呆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个男人是长安城的主心骨,围城一年多,粮食耗尽,大家挖野菜啃树皮,也要把食物留给他。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所有人都相信,陛下既然能开创了一个辉煌的帝国,也必然会带领大家走出困境,赢得胜利。现在这个人要逃走了,太子哪有能力守护长安?

“你收拾一下,明早就走,把宝儿锦儿诜儿都带上。”

“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朕顾不上了……”陛下把脸埋在手心里,“等朕找到援军,再回来救他们……”

我抚摸着他灰白的头颅,心里清楚,我们已经是穷途末路了。

第二天清晨,我们悄悄出宫,从横门出城往北行进。我带着三个孩子坐在马车里,掀起帘子一角向外张望。很久没有出宫,长安城已经不是我记忆里的模样,往昔繁华热闹的华阳街破败凋敝,看不到一个人影,那些装饰华丽的店面被拆得七零八落,门窗全无,落满尘埃。我打了个寒颤,放下帘子,看着车里因早起而打瞌睡的三个孩子,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前途渺茫,我从没想到帝国的没落是如此凄凉,我的孩子们还能不能平安长大?

我没有沐弘那样的先见之明,但我的预感没有欺骗我。一路上我们数次冲破敌军拦截,行到五将山,被姚苌的军队包围擒获。“帝出五将久长得”,陛下没能走出五将山,他的命运到此终结。

我们被关在新平县的一座寺院里,庙宇简陋,里面供奉的佛陀金身也不高大,倒是院子里好几棵参天古树,枝繁叶茂,郁郁苍苍,挡住了酷暑炎阳。和尚都被赶走了,每天早晨我在佛前上香三注,祈求佛祖保佑,然后洒扫庭院,准备早餐。在这个封闭的地方,我们穿粗布衣裳,席地而坐,吃简单的饭菜,和天底下的普通人家没有两样。姐姐,这正是你想要的平民生活,如果没有姚苌派来的人整天对陛下鼓唇摇舌,我也想一直这样过下去。

年少的时候我梦想着能够宠冠后宫,力压群芳,能够跟随陛下登临北阙,接受万民膜拜。把这些都经历过以后,我才明白虚名就像是阳光下亮晶晶的蛛网,一戳即破,一吹即散,留不下任何痕迹。只有一家人在一起,亲密无间,坦诚相待,相濡以沫,白头偕老,才是值得一过的人生。姐姐,你是对的,我到现在才懂得这个道理。

平静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姚苌逼迫陛下献出玉玺,把皇位禅让给他,以换取活命,陛下性情刚烈,如何能答应他?劝说了一个多月,姚苌失去耐心,露出獠牙。

八月的一天,下了点小雨,暑热已经消退,秋风送爽。大堂里响起剧烈的争吵喝骂,随后一行人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我走进去,陛下盘腿坐在蒲团上,抬头看向我,两眼血红,我接触到他的目光,明白大限已到。

“朕不能答应他们……”

“是……”

“宁可玉石俱焚,也不能遂了这帮宵小的愿。”

“臣妾明白……”

“你把宝儿锦儿叫来,朕的女儿,不能受辱于羌胡。”

“是……”

我去后院唤来两个女儿,让她俩去见父亲,自己进了内室。诜儿躺在褥子上酣睡,他昨天着了凉,鼻塞头痛,我讨了些草药给他煎服,让他睡一觉发发汗。我坐在他身边,端详他可爱的小脸,我的儿子,他带给我多少快乐和希望,但他来不及长大了,不能像他父王那样纵马驰骋开疆拓土。我不是个合格的母亲,我没能力保护他。

我抓起一只蒲草枕头压在他脸上,为防止他挣扎,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诜儿难受地扭动着,两只手挣脱开来拼命抓挠,把我的手臂抓出一道道血痕。我咬紧牙关,不出声,不松手,诜儿,只要一会儿,你再忍一会儿就好了。他的小手抓住我的手腕往外拉扯,然后他摸到了我的手镯。那一付羊脂白玉的手镯,我戴了好多年,诜儿从小就拿在手里把玩,他看不见但他能摸出来,他不再挣扎,只是紧紧攥住手镯,直到两手软软垂落。

我泪如雨下,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事先把手镯取下,这样他就不会知道杀害他的是他母亲,他临死时该有多么伤心啊。

大堂里传来女儿们的尖叫声,我抹了把眼泪,起身赶去,该我面对的就要面对,逃也逃不掉。锦儿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宝儿还在堂中逃窜,陛下手持宝剑在后面追赶。宝儿从小顽皮好动,不输于他弟弟,我一直说她不像女孩子,以后找不到婆家。

宝儿身体灵活行动敏捷,陛下一时追不上她,累得气喘吁吁。宝儿看到我,忙叫道:“母亲救命,父王要杀我。”向我跑来。

“父王杀了妹妹……”宝儿大哭着扑向我。

“别怕,娘在这里,没事的。”我抱着她,不住安慰。

宝儿把头埋在我怀里抽泣,我抚摸着她,缓缓转过身子。陛下提剑站在对面,脸上血泪横流。我抱紧宝儿,闭上眼睛,把她的脑袋按在胸口,只觉她浑身一阵抽搐,再无声息。

我把她放在锦儿身边,擦掉脸上的泪水,把她们的衣裙拉整齐。我的孩子们都没了,我一生的心血全部白费。蓦地我又想起那个沐弘,他施施然走进合欢殿,目光掠过我和孩子们,视若无睹。那时他就知道我们的结局了吧,这么短暂的生命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菁儿,朕对不起你……”陛下的声音犹如野兽哀嚎。

我缓缓摇头,陛下,不能怪你,这都是命。

“诜儿……朕来想法子,让姚苌饶他一命……”

“不用了,臣妾已经把诜儿送走了。”

“咣啷”一声,宝剑跌落,陛下瘫坐在地上,抱头呜咽。英雄末路,就是这样的吧?陛下,臣妾能陪你走到终点,此生无憾。

“臣妾拜别陛下。”我端正衣冠,俯身叩拜,然后回到内室。诜儿躺在褥子上,就像睡着了一样。我最宝贝的儿子,他还年幼,我怎忍心把他一个人留在这残酷的人间。他有秀丽的面容,精致的五官,选取了陛下和我的优点,但美丽并不是好事,这污浊的世界,容不下美好的事物。我不允许他重蹈慕容冲的命运,我不想让他变成慕容冲那样的人。

我在他身边躺下,从怀里取出匕首,对准心窝刺了进去。我不觉得疼,我的心早就碎了。永别了,姐姐,我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再与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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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秦燕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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