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京城正笼罩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之中,这雨已经下了好些日子了,即使是庆和帝的延福宫也是又湿又冷,因此早早就生了地龙。
丞相武应文和吏部尚书、兵部尚书一起退了下去。
庆和帝坐了半日,身体有些沉重,便起身在大殿里踱步。
外面阴雨连绵,大殿里碧玉炉焚着速水香,清雅的香气在大殿里蔓延着。
踱了几步之後,庆和帝停在了一边侍立的白文怡面前,皱着眉头问他,「太子如今还和那几个男宠纠缠不清吗?」
白文怡垂下眼,不敢吭声,太子一向水旱并进,陛下是早就知道的,原本就厌恶太子,後来就更厌恶了。
庆和帝一看白文怡的神情,就知道被自己说中了,恨恨道:「他可真是不争气啊!」
白文怡更是沉默,一口大气都不敢出。
庆和帝心里涌起浓重的绝望,看向白文怡问:「这个能治吗?」不等白文怡回话,他又恨恨道:「自然是不能治的,孟家是好的,可惜孟良娣娘家那一支——孟良娣的父兄也都是水旱并进,这是天生的!」
白文怡背脊上冒出了密密一层冷汗。
其实要他说,太子还可以,只是性子软了些,感情细腻了些,在情慾一事上贪了些……只是这样的人,适合做诗人,却不适合做大周帝国的帝王。
最重要的是,庆和帝见不得这种水旱并进之人,死去的孟良娣就因为父兄爱好此道,儿子当了太子都没被追封。
林文怀正是这时候到的,他微笑着走了进来,行罢礼便道:「陛下,端懿郡王在文德门递牌子候见!」
庆和帝闻言大喜,满心的阴霾一扫而空,「阿郁来了?快宣!」
赵郁像排演戏曲一般,把今日觐见自己要说的话,要做的动作都想好了,因此一进延福宫,看了一眼庆和帝就跪了下去,声音带着哭腔道:「求皇伯父成全!」
庆和帝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接着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走过来亲自扶起了他,「阿郁,你这是怎麽了?」
赵郁双手搭在庆和帝手上,双眼含泪抬头看向庆和帝,眼皮微红,黑白分明的眼睛湿漉漉的,跟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似的,他咬了咬嘴唇,却不肯说,只是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去。
庆和帝心疼极了,「阿郁,你有什麽话不能和朕说?」
赵郁不语,只是落泪,而庆和帝没见过大男人哭个不休,简直是没有办法,只得向白文怡求救。
白文怡态度沉静,指挥着宫女太监送上盥洗之物,服侍赵郁洗了脸。
赵郁清俊的脸上蒙着一层水汽,瞧着越发的稚气,他看着庆和帝,开口时声音里满是委屈,「皇伯父,侄儿想求您件事,不知道皇伯父能不能答应……」
不知为何,明明是演戏,可是看着庆和帝,赵郁忽然悲从中来,泪水不受控制涌了出来,他自己也是一惊,忙用手去揩拭。
庆和帝向来见到的都是喜笑颜开的赵郁,还没见过伤心成这样的赵郁,急急接过白文怡递过来的白绫帕子,亲自拭去他的泪,心里一阵酸楚。
赵郁从庆和帝手里接过帕子,用力摁在了自己眼睛上,心里有些纳闷,又有些羞愧,他原本的设想是眼睛含泪,看着凄惨就行了,没想到居然成了大哭包,真是没用到极点!
见赵郁已经平静下来了,庆和帝这才温声道:「说吧,阿郁,你要求朕何事?」
赵郁吸了吸鼻子,「皇伯父,我想分府另居。」
庆和帝闻言,心里一惊,抬眼看向林文怀,林文怀忙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庆和帝这才看向赵郁,疑惑地道:「阿郁,你为何有这个想法?」
赵郁早有准备,眼神忧郁看向前方的雕花长窗,哑声道:「皇伯父,福王府也就那麽大,我父王有一正妃二侧妃三夫人,还有二十六个妾室,无数的通房。除了嫡出的世子,我还有九个弟弟,十二个妹妹。」
他声音平静,却如同冰层下的河水,冷冰冰没有一丝生机。
「我父王的妾和通房很多比我年纪还小,不大的王府,挤满了男女主子和侍候的人,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眼睛,简直令我喘不过气来。我已经十七岁了,完全可以分家出去,自己攒下家业了,而不是日日守在王府的四角天空内,看着这些人为一点点利益你争我夺、勾心斗角。」
他起初还是演戏,可是越演越投入,最後终於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皇伯父,好男儿志在四方,我若是继续待在王府,早晚会变得和他们一样,父王扔下一点残羹冷炙,我就像狗一样扑上去抢夺撕咬!」
庆和帝悚然而惊,想像了一下赵郁描述的画面,他全身的寒毛就竖了起来,而他最怕的其实还是王府内宅那些饥渴的女人毁了赵郁!
想起往事,庆和帝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自己就是十三岁的时候被……後来就有了第一个儿子赵曙……
每每想起这件事,他就觉得浑身发麻,寒毛直竖,恨不得人生重来一次,他不能让阿郁重蹈他的覆辙。
赵郁看向庆和帝,寒星似的双目沉静异常,浑不似他这个年纪,「皇伯父,侄儿恳求您颁下旨意,让侄儿分府另居,侄儿净身出户,福王府所有产业,儿子绝不觊觎。」
庆和帝默然片刻,「那你母妃……」
赵郁垂下眼睑,「我母妃对我父王一片痴情,为了我父王付出良多,若是勉强让她跟着我离开王府,实在是罔顾人情,我这做儿子的怎能如此不孝。」
庆和帝似乎想起了什麽,过了一会儿方道:「阿郁,分府以後你有什麽打算?」
赵郁一听就知道有戏,抬眼看向庆和帝,眼神清澈,「皇伯父,我在宛州的梧桐巷买了个宅子,已经修缮过了,随时都能够搬进去住!」
庆和帝一听,顿时有些犹豫,「那宅子会不会有点小?你毕竟是郡王身分……」
赵郁笑了起来,「皇伯父,我腊月就准备跟着商队去西北了,我计画卖完货物,跟着向导看一看西北,再去西域游历,看看我们大周的大好河山——我以後说不定就不回宛州了,郡王府成年累月空着,何必要那麽大!」
赵郁的话甚有感染力,庆和帝想像了一下,就有一种「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自由自在感,不禁笑了起来,温声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既然你想外出游历,皇伯父又怎能阻拦你?」说到这,他转头吩咐白文怡,「你来拟旨吧!」
赵郁小尾巴一样紧紧跟着庆和帝,生怕庆和帝反悔。
庆和帝又好气又好笑,抬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道:「傻孩子,朕是天子,怎麽会出尔反尔?答应你了朕就一定会做到!」
赵郁抿着嘴只是笑,眼睛亮晶晶,跟小狗似的可爱极了,看得庆和帝心里一片柔软,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阿郁,大周与西夏的战事一直未曾停息,你这次去西北,让林文怀派几个人跟着你去吧!」
赵郁满口答应了下来。
见到玉玺盖在了圣旨上,赵郁这才松了一口气,「皇伯父,我终於可以痛痛快快呼吸了,您不知道王府有多逼仄,女人多了真是麻烦!」
见赵郁笑得欢畅,庆和帝也笑了,温声道:「你这次去西北,也帮朕看看,想一想大周该如何经略西域,待你回来,给朕写一个条陈,让朕看看。」
赵郁当即答应了下来,「皇伯父放心,我正有此意!」
庆和帝亲自下旨,吩咐福王府庶出的次子端懿郡王分府另居的消息,很快就淹没在了京城庆贺千秋节的热闹之中,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赵氏皇族除了当今天子庆和帝子嗣稀少,只得太子赵曙一个子嗣外,庆和帝的兄弟们都子嗣旺盛,像端懿郡王这样的宗室郡王不知道有多少,在京城根本激不起多大浪花。
京城福王府外书房内,檀香悠悠,茶香嫋嫋,福王心事重重,一言不发。
赵翎沉吟了一下,道:「父王,阿郁从小就不爱受拘束,也对政治没有兴趣,与其让他在府里闷着,不如让他走出去,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大周宗室养的废物够多了,不必把他也逼成废物。」
福王哼了一声道:「这小兔崽子居然能说服皇兄……」
赵翎不明白父王话中之意,便道:「我们堂兄弟中,也就阿郁生得与皇伯父有几分相似,皇伯父一向疼爱阿郁,阿郁又乖巧,这也没什麽啊!」
福王看了赵翎一眼,最後也没说什麽。
正在这时,小厮在外面道:「启禀王爷,端懿郡王到了。」
福王淡淡道:「他来做什麽?」
赵翎却笑了,「阿郁必然是来向父王禀报分府另居之事。」
赵郁颇有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见福王与见庆和帝完全不同,一本正经走了进去,规规矩矩向福王行礼,「给父王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