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尤其现在她基本上也不怎麽召见王家的人,一门心思就在慈宁宫喝茶谈天,荣锦棠对她没有什麽好不放心的。
「那朕回头就去慈宁宫问问,若是有合适的人选,就叫到咱们这儿先伺候几日。」
傅巧言笑着点了点头。
三月初,柳叶抽了新芽,牡丹含了花苞,宫人们换下沉重的棉袄,穿上了轻薄的粉绿袄裙。
某个艳阳天,傅巧言刚忙完宫事,在院子里赏景。
宫门口闪过一个娇小的身影,傅巧言眯着眼睛去瞧,逆着光却只瞧见一个大概轮廓。
晴书正在一旁给她煮果茶,见来了人忙迎上去。
那边传来一把陌生又熟悉的嗓音——
「姊姊好,我是太后娘娘宫里的宫人,听闻娘娘这里宫事繁忙,太后娘娘就叫我过来伺候娘娘些许时日。」
这嗓子太熟悉了,一下子把傅巧言带回到隆庆四十二年的那个三月午後,也是这一把声音,轻声问她——
姊姊,你冷吗?
那是她进宫之前听到的最後一句问候。
「安如?」
那少女缓步走近,笑着向她行了大礼,「安如给娘娘请安了。」
傅巧言起身上前去扶她,难得有些思绪澎湃,「几年未见,你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沈安如如今不过十四、五的年纪,但她到底是太后宫里摸爬滚打几年的老人,如今瞧着跟刚入宫那会儿已经全然不同了。
她还是娇娇小小的一个人,个子没太长高,也一如既往的瘦弱,只通身的气度比以前强了许多,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可怜少女。
「娘娘还记得奴婢,便是奴婢的幸事。」她冲傅巧言笑道。
她在太后宫里也是能说得上话的人物,如今到了傅巧言面前却仍旧恭恭敬敬,既没因原来那些情分而罔顾尊卑,也不因自己是太后的人而高高在上。
傅巧言同她招招手,叫她陪自己进卧房,「前几日陛下道我这里人手不足,想跟太后娘娘借个人,没想到居然是你。」
「原本要来的不是奴婢,是奴婢求了莲姑姑,请她换了人。」沈安如微微红了眼睛,看着傅巧言的目光怀念而真诚,「当年若不是娘娘,奴婢恐怕早就被赶出去,流落街头,能有今天,全是娘娘所赐,所以这一回能有这样的机会,无论如何奴婢也得争取来。」
「多少年前的事,值当你一直念叨。」傅巧言笑道。
沈安如道:「人若是不知道感恩,跟畜生又有何异?」
傅巧言一愣,以前她认识的沈安如性子软弱,可不会这样讲话。
不过当年坤和宫里人多事杂,她成长到如今这样也在所难免。
「当年我离开的时候,记得你是在叶姑姑手底下做事,她不是个太好讲话的人。」
沈安如笑笑,帮她倒了一杯热茶,一边轻声道:「她跟前的姊姊们不是病了就是走了,只好用了我顶替手下大宫人的名。不过,她再是强硬,也不能一直盯着我。当年那个不知好歹的大宫人,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傅巧言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她说的是当年叶真身边跟着的那个长相普通的宫女。
她不是个喜欢记仇的人,再说,她到了如今这个位置,那些以前的事都彷佛过眼云烟,没什麽值得再去纠结。
但有些人、有些事,冥冥之中就有人替她办了。
傅巧言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呢?」
沈安如笑笑,没再说过去的事,话锋一转道:「这回太后娘娘听陛下讲您这儿忙不过来,紧着就让莲姑姑选人了。奴婢原来是在慈宁宫做大宫人的,这次到了娘娘这儿还是大宫人,有什麽活计娘娘只管吩咐奴婢。」
虽说几年没见,但沈安如对她还是一如既往亲近,傅巧言心里头多少也安稳些,笑道:「平日里都是晴书和明棋伺候我起居,如今库房的事是明棋兼着,忙不过来,你来了就把库房这一块接过来,再一起跟晴画帮我处理宫事便可。」
沈安如行了小礼,笑道:「这奴婢是熟手,只管叫娘娘放心。」
晚膳前,傅巧言把人都叫到跟前,好生认真介绍了一番。
陆六被提成正监,陆三也升为中监,过两日再来两位黄门,她这里人数就差不多了。
晚上荣锦棠回来,问:「新来的宫人如何?使着顺不顺手?」
傅巧言帮他把衣裳换下,笑道:「还是个旧相识呢,她是个勤快人,以後宫里头的事就能轻松些。」
明棋不用兼着库房,就能有更多时间帮她处理宫事单子,多一个顶用的人,一下子就不同了。
荣锦棠很是好奇,傅巧言就挑了几件刚进宫时的事给他讲了。
「所以你当时好心的举手之劳,换来了她今日对你忠心不二,确实是谁也想不到的。」
傅巧言近来不太爱吃热茶,倒是喜欢酸甜口味的果茶,寝殿里正煮着一壶,清甜的水果味道飘在屋子里。
「哪里有那麽夸张,不过她能来,我确实很高兴。」
荣锦棠闻着果茶香味,问她,「这果茶好喝吗?」
傅巧言马上给他倒了一杯,「陛下尝尝,这是晴书最近研究的新茶,里面加了蜂蜜的,没那麽酸。」
荣锦棠端起来喝了一口,差点没失仪吐出去。
那味道酸极了,一点甜味都没尝出来。
「这也太怪了些,」荣锦棠放下茶杯,「你少用点,仔细伤了胃。」
傅巧言喝着倒是正好,她冲荣锦棠做了个鬼脸,「陛下口味太清淡了,平日里也很能挑食。」
他其实不算很挑食,是因为口味清淡,味料重的菜都不太爱用,才会显得挑剔。
三月中旬,春闱开始了。
这几日天气回暖,加上弟弟又要参考,傅巧言难得有些焦虑。
以往她从来不爱发脾气,这些时日却连着说了几个大宫人几回。
沈安如如今已经同景玉宫的人混熟,她见傅巧言这样,不免感到忧心。
她偷偷问晴画,「娘娘这是怎麽了?」
晴画叹口气,道:「小舅爷今年要参考,娘娘怕他考不好,跟着着急呢。」
既然如此,倒是难劝了,沈安如正想着要如何逗傅巧言开心,外面守门的小黄门就进来问:「沈姊姊,碧云宫的孙淑女求见。」
沈安如皱起眉头,问道:「你说谁?」
那小黄门也机灵,忙上前道:「是碧云宫的孙淑女,叫孙慧慧的那个。」
沈安如一听这名字,心里头就厌恶起来。
孙慧慧当年那恶形恶状的,也不知怎麽在坤和宫混下来,还混到了陛下的後宫里。
大抵人不要脸,便万事皆顺吧。
如今傅巧言深得圣宠,她难道又要来巴结不成?
沈安如心里这一盘算,转身就去寻晴画讲了孙慧慧那些事,问她,「姑姑说要不要禀报娘娘?」
晴画想了想,见傅巧言正闷在寝殿里头午歇,就道:「跟她说娘娘正休息,没空见她。」
沈安如领命出去,亲自到门口看了一眼孙慧慧。
她依旧打扮得花枝招展,不过兴许过得不是很如意,瞧着脸色还不如以前好。
沈安如垂眸看她,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给孙淑女见礼了,只我们娘娘这会儿没空,请您改日再来吧。」
孙慧慧一抬起头,就看到这张记忆深处熟悉的容颜,她错愕地叫出声,「怎麽是你?」
沈安如冷笑道:「怎麽不能是我?这里是景玉宫,还请孙淑女安静些,别扰了我们娘娘的清幽。」
孙慧慧紧紧攥着拳头,道:「你不过就是宸嫔的一条狗,当年就知道巴结她,现在还上赶着伺候她来了。」
沈安如倏然笑出声来,「怎麽?你想给娘娘当狗还当不上呢!」
孙慧慧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阵青阵白,可一句话都反驳不了。
她今天对傅巧言有所求,自然不能得罪她跟前的大宫人。
沈安如又道:「孙淑女过几日晚些时候再来,我们娘娘若是有空,倒是可以见一见您。」
孙慧慧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说来也奇了,沈安如虽然只是个大宫女,却很能叫晴画这个姑姑听进去话。
沈安如到底是王皇后宫里混出来的,待人接物上的礼节和气度就是比景玉宫的人要强,不过她也没想着鸠占鹊巢,她很是认真给整个景玉宫的宫人都上了课。
王皇后出身世家大族,在先帝潜邸时伺候过东宫,後来又做了正宫皇后,她宫里出来的宫人,还真没有面子上过不去的。
沈安如在王皇后跟前伺候了四、五年,也学得了一身的本事。
她先教导晴画,「姑姑如今是咱们娘娘身边的一等人物,娘娘虽一贯是客气有礼的,但是对待许多人,无须太过客气。您办什麽事之前,只要先想娘娘是什麽身分,就会知道如何做了。」
傅巧言性格平和,不喜欢惹事,但如今她要掌管六宫,不惹事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