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将军,您可在?」门外,禹佐声音响起。
江珝抵着归晚的额,阖目长长地出了口气,应道:「在。」说罢,松开了怀里的人。
归晚有点手足所措,像是做了什麽错事被人揭发,又像是偷盗了本不该属於她的东西,内心惶恐而胆怯。糊涂!怎麽就情不自禁了?
匆匆拢了拢裘衣,归晚便要回去了。江珝要送她,她说不必,方才动静那麽大,林嬷嬷应该也在外面,她随林嬷嬷回去就好。
江珝看了看窗外的人影,点了点头,把自己的氅衣披在了她身上,温柔道:「我一会儿回去,不必等我,先睡吧。」
归晚含笑应了声,便回去了。
躺在床上,归晚久难入睡。方才暧昧的那幕总是在脑袋里抹不掉,一闭上眼睛,还是那张俊朗绝伦的脸缓缓朝自己欺来……她「嘿呀」一声把脸蒙上了,企图把「他」隔开。
自从坦白後,她已经做好了寄人篱下、过绝无非分之想的日子,不但不干预他、不牵绊他,便是他再朝自己发脾气,她也绝不还口一句,只要能够让她顺利地生下这个孩子,往後的事她便无所畏惧了。
可是她总觉得他变了,完全没有预想中的冷漠,倒是有些像他出征前不明真相的那些日子,待她如妻,对她温柔体贴,甚至会动情……
那个未完成的吻又出现了,归晚无奈地哼哼起来。不行不行,要理智!男人就是个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动情不过是生理冲动而已,他们要是冷起来,那心就是石头做的。自己什麽情况她心里还是有数的,别看他现在对她好,当真有一日自己成为了他的阻碍,他碾压自己那是随时随地的事,她可不能犯傻。
感情这东西是绝对不能随便交付的!自己和他的差距她还是清楚的,所以她的任务只是顺利地生下孩子,找到父亲和弟弟,然後要一纸和离书,他过他的、自己过自己的,这样谁也不会成为谁的绊脚石,心安理得,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这麽想,归晚心里顺畅多了,捋了捋被子安心睡觉。
还没睡着,她突然又想起什麽,从怀里拿出了她未寄出去的那封信。
这信还是毁了吧,若是让他看见什麽「面北思君」、「望君归乡日,绮窗腊梅香」之类的话,又让他误会了该如何是好?
归晚起身展开信,方要撕掉,却觉得哪不对。她藉着拔步床里的烛火看了一眼,登时呆住了,这哪里是她那封未寄出的信,这分明是她寄出去的那张白纸!
江珝,又上了你的当!
与此同时,小书房里烛火昏暗。
幽光下,江珝盯着手里那只绣着兰花蜻蜓的香囊,凝思良久。
「确定了吗?」
禹佐摇头,「没有,但常护卫临去前醒过一次,道见她落水,他跟着追过去,一直追出了城却不见踪影,他猜测许是中途被人搭救,所以之後无论我们怎麽搜寻都找不到她。」
「所以她很可能还活着?」
「是。」禹佐点头。
「能找到吗?」
「我会在两城沿途搜寻,包括京城。据常护卫说,她好似在京城有亲人……还有,她似乎还有个弟弟。」
「弟弟?」江珝手不由得一紧。
「是啊。」禹佐蹙眉,「此刻回忆起来,当初救下她,混迹在一群流民当中时,确实有个孩子与她颇是亲密,只是後来冲散,只剩她一人。」
江珝沉默,这些他都想不起来了,当初他只顾着救那些被叛军围剿的流民,根本注意不到这些。
那时他还没接到解杭州之围的旨意,他偷偷南下,只带了三人,目的是为了暗中潜入杭州探求秦龄的消息,没想到半路遇到一队叛军剿杀流民,一个个无辜的百姓倒在血泊中,他们忍无可忍,无奈之下三人袭击了那队叛军,救下百姓。可好景不长,得知消息的叛军反攻而来,三人如何敌得过千人之队?最後救下的人寥寥无几,那姑娘便是其中一个。
他正是在这次对抗中中箭,那箭上淬毒,若非救治及时,且他身强体健,怕是连命都交代了。
而救治他的人正是那姑娘。
明明是救命之恩,他却因毒性发作丧失理智,让这份恩情变了质,他对不住她。
直到燕军得旨南下,有军医接替那姑娘,他才吩咐常护卫将姑娘送往江宁,待他稳定两浙後补偿过失。可他怎麽样都没想到,那姑娘竟会命丧江宁。
「您真的想不起那姑娘的模样了吗?」禹佐不甘问道。
江珝淡淡摇头。本就未曾注意过,加之他病得浑浑噩噩,神志不清,如何记得住?他毒发时视线全是模糊的,况且流民中的女子,大都保持蓬头垢面以来躲避叛军侮辱,便是他看清了也难以认出,唯一留下的线索便是这个绣着蜻蜓兰花的香囊。
禹佐明白了,轻叹一声,不过还是笃定回道:「将军放心,只要她还活着,我必定给您找到。」说罢,他告退离开。
他走了,江珝的心却越发的沉了。
当初丧失理智做出那种事,他懊恼不已,面对被伤害的姑娘,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对她负责到底。他那时把她安置在江宁的目的便是想待叛乱平定後,携她回京,娶她入门。不管她是什麽样的人,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宿命。
可後来那姑娘「死」了,这成为了他永远的痛,是他此生都无法弥补的罪行。
所以那姑娘能够死而复生他应该是高兴的,因为他终於可以从愧疚中解脱出来了。可偏偏老天又和他开了个玩笑,在这个「死而复生」的过程中,他多了个她……
江珝目光扫向书架前他和她相拥的地方,空气里,她身上淡淡的兰香味好似还没散尽,他似乎还能嗅到。
他阖上了双目,眼前是她娇嫩的唇瓣,拇指的感觉依旧清晰。他的手指再次抚摸,可碰到的不是柔软的唇,而是没有温度的香囊。
他看着手里的香囊,无奈叹了声。
这个选择放在他出征前会很好做,余归晚想要的不过是名分,他可以给她,也可以帮她解决孩子的问题,至此之後他们两不相干,如此他也可以迎那姑娘入门,弥补他的过失。
但是……这场北伐让他内心沉淀,他摸透了自己的心。
若是无情,他怎会如此在乎她的消息,计较一份家书?若是无意,他怎会归心似箭,连交接都未做,匆匆忙忙赶回京?甚至在他踏入大门的那刻,他竟希望第一个看到的是她……
他自嘲,自己不过是跟这个小姑娘较劲罢了,毕竟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有人敢算计他,还会对他撒娇、使性子。生活里,他跟谁的关系都是冷冷淡淡的,要麽是冷漠,要麽是畏惧,要麽是恭敬,便是亲情亦是如此。
这便是她引起自己关注的原因吧,他如是想。可当真看到她,这些理由都不存在了,他对她只有最原始的慾望,而且他一点都不想掩饰——他想要她。要她这个人,要她的心,要她的灵魂,他想要她就这麽一直在自己身边,哪都不要去。
但是她留下了,曾经的罪行要如何弥补?人活着确实要顺从其心,但也不可违背其志。该承担的必须要承担,该负责的一定要负责,情感再真挚、再感天动地,也不是可以推翻人伦道德、行事没有底线的藉口。
江珝心绪渐渐沉静,不管如何选择,他眼下最紧要的还是要把人找到。
【第二十三章坦白过去犯的错】
心里惦记着江珝要面圣,归晚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醒了好几次。她再次睁开双眼时,天刚从浓黑转为黛青,拔步床里的小烛已燃到了烛台,挣扎摇曳着,奄奄一息。
她偏头看看,江珝安安静静地睡在自己身边,稳得连呼吸都淡淡的。
她乾脆翻了个身,盯着跳动的烛光中他那精致的侧容。
她最喜欢睡梦中的他,安静平和,随她怎麽看都可以。
她许久没这样端详他了,初嫁时,每每先醒,她都会用目光描绘着他这张脸,然後感叹,怎麽可以有人生得这麽好看!连线条与棱角都完美得无可挑剔,便是睡觉也让人觉得美得像幅画。
归晚没忍住,下意识伸出了小手,指尖虚晃着在他脸上勾勒,额头、鼻子、唇峰,一直滑到他凸起的喉结。
也不知是睡醒了,还是感觉到她的「赏玩」,他蓦地睁开了眼睛,一偏头,对上了她惊愕的双眸。
他看着一脸心虚的她,淡淡一笑,柔声问:「几时醒的?」
「有一会了。」
「怎麽醒得这麽早?」
「睡不着。」
「我扰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