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货郎(三)
天快黑了,橘红的光渐渐淡薄,稀疏的星子在斑驳云层后隐约了出来,像一只只眸子,望着苍茫天空下的人们,盘腿吃肉的华服矮子、白衣飘飘,小口抿汤的俊美青年,脸色凶悍的各色武士,尚带着点忿忿不平地婆娘,神情谦卑的乡下土包子,在它们眼里,都是同样渺小的。
十几条汉子,那点儿菜食是不够分的,纷纷取下随身携带的肉脯干粮,指使着货郎夫妇快去做成菜肴,“这也算是上门的生意。”李臣叹气,惹不起那就伺候着呗,让雉娘去炉上弄熟,自己从板子车里提出一坛子老米酒,“军爷,要点酒么?”
香甜的酒香让那群随着主公逛了一整天的军士们,舔了舔唇,战场上厮杀的汉子哪有不爱酒的?却恶声恶气地嚷道,“呸,快拿远点,闻着味就勾扯人。
曹黑子治军严,又是贴身的亲兵,得时时警惕,睡觉都是盔甲不离身刀把子不离手的,此时大人尚未回营,荒郊野外,指不准遇到啥子意外,谁敢沾半口酒水?
“是醴呀,糯米酿的甜酒,喝不人。”曹操闻到了味,又瞅了瞅亲随们的神情,大度地说道,“来一坛,大伙都来喝。”
他知道如何拿捏人,只要不碍正务,小节上放软放宽松,当然,在大事上出了纰漏,那还是该打就打该砍头就砍头地。
当下拍开封坛的泥印。诸人轮流喝了小半碗,浅尝即止,稍微慰劳下腹中酒虫罢了。
“主公,还是速速归回的好,岂不知白龙鱼服之事?”荀举止风雅地擦了擦嘴。取清水漱口。见老曹仍兴致不减,大叹草木为席,星空作帷,颇有野趣,不由低声劝道。他这人无论是三公九卿云集的筵席。还是烂庙前点着篝火的野营,都是这股子从容不迫地样子。
“白龙鱼服”乃《说苑》中地典故,说地是一条白龙化身鲤鱼,下凡界于渊中戏水,有渔夫路过,瞧见好肥条大鱼。举弓射之,正中龙目之事,暗喻高位者当谨慎小心,少干私服出游的蠢勾当。
“这典用得不对,按我说,白龙者,大贤也,鱼服者,指贤人尚未扬名。掌权者不察导致遗落于郊野,正是说我该多体察民情,不叫贤才无用武之地,所以这才暂舍了公务,来乡野巡视。”
他曹操啥学问?硬是把个好端端的典故改得面目全非,意义大变,随便褒扬自个的举止是对的,不违礼义。
一时间荀哽住了,不停摇头,唉。他这主公什么都好。果敢决断,多谋擅智。天下大局了然于心,就是过于慷慨潇洒,行事天马行空,难以捉摸,偶尔还透出点让人哭笑不得地无赖劲来。
正说着,那个乡汉端上一盆子热气腾腾的藜蒿炒肉脯,无油少盐,曹操也不介意,连夹了几筷子,又见这货郎忙到天黑都没吃上口饭,招手道,“来,一道吃。”
“那哪行,小人怎么敢和老爷同席。”货郎拘谨地搓着掌。
“让你吃便吃,顺便我还有些话想问。”曹操不耐烦地说。
瞧着那人胆颤颤地蹲下,手都有些抖,吃了阵子,大约是饿极了,也放开了,埋头扒饭,雨点似地夹着菜。
“做小买卖每季获利几何?”
“夏秋能赚个几百文,春冬两季就少得多,勉强图个温饱。”似乎见老爷笑容和蔼,货郎放宽了心,说话的声音也大了。
“这是为何?”
“晚夏初秋田里麦稻丰收,有了收成,庄稼人才有余钱置办些家什。”
“这倒是个理。”曹操摸摸短须,“你到处贩货,平时都听闻乡人百姓对世情局势有什么议论?”
“咱哪懂这些?”李臣张大嘴,眸子里一片迷茫,“不过都说兖州比起前几年,安稳多了,也能攒下些闲财,给屋里头婆娘多买身衣裳。”
“户户有余财,知足方安乐。”曹操说道,黑脸上略有欣喜之色。
“等我多赚点钱,置备两亩地,也想在兖州安顿下来,享享太平之福。”瞅着这黑矮子的气派,李臣心想肯定是兖州哪地的官吏,话赶好听的说,心里直骂这家伙嗦,吃饱了快滚。
“好好,”对方轻笑,“四方百姓倾慕兖州,纷纷举家而投,才是我地福分。”
这话语气就大了,李臣正暗中思索着他到底是谁时,远处有在外围警备的亲兵小步跑来,抱拳说,“主公,骑都尉麾下的陈祭酒前来拜见。”
“却是文台?他为何知晓我在此地?”曹操微皱了下眉,看神情倒不是对来人有什么反感,只是因为自己的行踪被旁人所掌握,有些不快。
骑都尉乃禄两千石的武官,李臣悚然一惊,对这黑矮子的身份更怀疑了。
没一会,就瞧到数人在军士的带领下,由小径快步而来,为首者长脸无须,清瘦雍容,一照面就急忙长躬到底,“曹公,张太守得知州牧大人驾到。特遣下官前来相迎。”
似乎知道曹操心中所想,又笑道,“如不是有乡保见得大人车骑经过,人人携刀带剑,心中惶恐,前去郡中报官,细细描述了各人的容貌,太守还不知曹公来了呢,于是遣我沿途追赶,太守有言,孟德公过门而不入,是嫌我府中酒水不美么?”
张太守便是汉骑都尉,陈留守张邈,与曹操乃旧时挚友,董卓乱政时两人曾同举义旗。所以口信显得亲热。
只不过十八路诸侯讨董卓时,张邈见袁绍不为国事,但谋私利,直言责之,惹了怨恨。此时袁本初日益势大。曹操又言听计从,惟恐昔日地好友哪天得了盟主命令,前来灭他满门,暗中早已起了隔膜。
友情再珍贵,也比不过自己地命重要啊。
果然闻言。曹操大笑,“好个张孟卓,却是怕家中的美酒没人喝吗?”
“一人饮酒,孤苦伶仃,半杯都是嫌多,好友点香夜谈。十坛都是不够。”陈祭酒便是陈宫陈文台,也是曹操旧识,见完礼后,说话也随意了起来。
“只是……”曹操刚开口,又停住,朝李臣和众亲兵挥挥手,“你等先退出五十步。”
等诸人走远,才继续说,“文台又不是不知。那南阳袁术,狼子野心,窥我兖州之心不死,有细作报,其勾连豫州刺史郭贡,又在调兵遣将,我欲屯兵边境守之,哪来得空闲光阴。”
“孟德瞒得了旁人,骗得过我么?”陈宫笑言,“袁术谋短。郭贡智薄。不足为虑,若见公大军布阵。早有准备,必自行退去,曹公如此大张旗鼓,是嫌袁盟主那边时有借兵,太过麻烦呗?”
此时袁绍正在急攻公孙瓒,领内又有黑山贼作反,军力有些不足,老大有困难,曹操这做小弟当然得尽点力,但次数多了,自个练的精兵颇有耗损,心里也开始觉得厌恶了。
于是趁袁术来袭之际,亲领军相抗,在边境屯个一年半载,言下之意就是告诉袁绍,不是我老曹不够意思,是你家族弟太嚣张,咱挡住他,也是帮了你大忙。
队伍刚过东郡,见初夏山野风情绚丽,于是携亲随出营郊游,没想到却惊动了好友张邈。
心思被揭穿,曹操也不羞恼,指着陈宫赞叹有加,“唉,果真瞒不过文台。”
“既然军事不急,还望入城一叙,我也好趁机讨得张太守几杯美酒佳酿。”
“罢了罢了,再不去,倒显得我曹操不记旧。”
这边两人相谈甚欢,那边李臣闻得只言片语,却骇出身冷汗。
***先人祖宗,这黑矮子便是日后兄长地心腹大患,魏武曹操?
第一个念头就是拿了柴刀,找机会给他丫地劈头一刀,好绝后患。
但瞅瞅四周那些魁梧的亲兵,叹口气,他又不是千军万马中进出自如的猛将,真干了除了赔上条命,还连累雉娘,于事无补。
又觉得文台这个字耳熟,歪着脖子想了半天,突然猛抬头,死盯着那个长脸书生。
姓陈,字文台,这不就是吕布的谋士陈宫啊……对了,此时他还是张邈的属官,乃曹操小弟地小弟。
张邈……陈宫……吕布……这几个名字一连起来,李臣只觉得心跳如鼓点,忆起件大事来。
其实李臣不知道,因为他地蝴蝶效应,历史早渐渐发生改变了,去年他带着嫂子私奔,兄长虽勃然大怒,但还是按他制定的计划,提前入徐。
州牧陶谦一见心喜,直叹英雄了得,挪给刘备五千丹阳兵,令他剿灭州内泰山郡逆党阙宣,阙宣是谁?就是这小子地部下见财起意,杀了曹操的老爹曹嵩,引祸徐州。
刘备什么人?顷刻间平了叛军,诛杀阙宣,尽收其残部,将他的部下收拾得服帖,年初曹嵩见儿子已将州内黄巾逐净,权高位重,于是带着亲眷家财从徐州琅琊赴兖州,路过泰山,刘备想起昔日四弟曾言,那曹孟德能征善战,野心勃勃,必得与其虚以委蛇,以图时间发展,于是遣张飞护送出境,传达善意。
老爹没死,曹操也没找到借口伐徐,便宜了陶谦,却害苦了另一个人。
谁?吕布呗。
另个时空,吕奉兵败长安,恰巧曹操酣战于徐州,后防空虚,便与张邈陈宫等人趁势作乱,但现在,曹黑子尚坐镇于大本营,找不到机会下手。
终于盼到曹操领军去兖豫边境,陈宫设计将他引入城中,宴席上抛杯为号,杀尽随从,以为人质,让其大军不敢轻动,再引吕布前来,两相夹击,曹军失了主帅,军心惶惶,一举而破之,便能夺得兖州,作为基业。
这些事李臣想不到,他只知道,厄运连连,天降灾祸了。
若是能处身事外,他还巴望着姓曹地早死早投胎,但现在,自己似乎无意中卷入了某场阴谋。
出门打个酱油,油铺突然失了火,不救都得烧死,这就是此时的写照。
“咦,那是何人?”陈宫见曹操没起疑心,欣然前往,不由大喜,又看到远处有一男一女皆乡人打扮,不像州牧亲随,出言问道。
“是个货郎,途中遇见,买了些酒菜充饥。”
“能做得曹公的生意,倒是他祖上荫德攒下的福分。”陈宫不以为意,朝李臣瞟了眼,又朝随自己而来的部下使了个眼色。
只等曹操一走,立即杀人灭口,免得走漏风声,失了先机。
“喏,酒钱在此。”曹黑子朝板子车上扔了块碎银,迈上马,长叹道,“说起来公务繁重,有半年没见到孟卓了,正有许多话要聊聊。”
话音未落,就听到那货郎大声嚷嚷,“老爷,钱不够啊。”
“你说什么?”曹操一愣,奇怪道,“不够?”
对方梗着脖子,一脸老农民似的憨笑,“不到二两的银子?哪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