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货郎(二)
暖阳当空,济水呀如尾银鱼,欢快地泅着水,鳞片间闪烁着明亮的光,耀得人眼都睁不开,一路行来,岸边青山矮丘,葱葱茏茏,弥漫着土与水混合的腥味,远远瞅到只小舟,随波逐流,隐隐约约似有渔歌的号子在水面上回荡。
再走阵子,突地觉得河道窄了翻起了毛刺刺的浪,那是个弯曲陡峭处,滩涂上大片大片的鹅卵石,被冲刷得滑不溜手,哗哗的水流声也赫然有力的响了起来,简直撕心裂肺似地,就这么一小段距离,温顺的银鱼猛然间变得野蛮,咧开嘴龇出牙,撞击着两岸的岩石峭壁,刚一个浪头撞得粉碎,下一个浪头又凶神恶煞地迎了过来,方才的渔舟似乎惧怕了,拼命地朝回划,生恐被卷了进去,“哄”地一声倒扣进***的波涛里,绞成木头渣渣。
岩青似铁,浪尖如刀,溅起勤纷飞的白沫。
哪里还是鱼啊?分明就是条触动了逆鳞,怒不可遏的白龙,撕咬咆哮,那姿势仿佛要推倒山,击碎岩,硬生生劈出条畅通宽广的河道来。
等过了湍急的地界,济水温柔了,安宁了,龙又变成了鱼,甩甩尾,点起荡荡的涟漪,一路东行而去。
但再也没人敢轻视它蕴含的那股磅礴的伟力。
李臣停下车,先解开缰绳,放瘸脚老马去啃食青草,汉子立在岸旁,只觉得胸膛里有什么事物在涌动着,心跳得厉害,一股激壮的情绪让额上的疤口泛得鲜艳血红。
观山川之雄浑壮阔,见星河之浩瀚无涯,人就会觉得自己渺小,宛若尘埃,所以就想做点什么,来证明自个于世间存在过。
“古人论水。常言白鱼一跃化蛟龙,形容的就是这般情景呗。”李臣舔了舔嘴唇,明明是在河畔,湿漉漉的水气四下溢蔓。天候也不燥热,却只觉口渴难耐。
如果他是个充满感性的诗人。少不得凭借着心头沾染的那点雄壮之气。作出几句好赋来;若他是金戈铁马的沙场猛将,也免不了豪气顿生。握鞭长啸。
他现在只是个贩卖些琐碎家什,顺便帮人箍桶磨刀的货郎,汉子吐了口唾沫,嘀咕道,“他娘地真叫人畅快。”
唏嘘了几句,他弯腰掬了掌水,冲干净脸,又打了桶水。抿嘴吹了个口哨,老马识人性,知道主人在召唤它,却舍不得嘴下青葱的嫩草,打着喷鼻晃着脑袋,就是挪不开步子。
“贪吃的家伙。”李臣笑笑,朝马屁股上亲热地拍了一掌,牵着它朝回走。
不远处有座河神庙,供奉着济水渎神,四渎河伯的名号皆是由历代天子亲封地,搁太平世。官府都得时时打理。修缮得金璧辉煌,现今不如往日。似乎还遇到过火患,黑乎乎的墙壁塌了一片,断壁残垣爬满青苔,隐在大半人高地蒿草中。
大概除了些附近地老渔民,偶尔来磕几个头祈几句“佑我网网不空”的福,这破烂不堪地荒庙早就被人遗忘了。
“四叔,汤快热了。”是雉娘的声音,她正着白牙,满脸明丽的笑。
小媳妇儿瘦了,白皙的皮肤也晒黑了,一身简陋的布裙,头发有些散,随意扎着根木钗,但那曾紧锁哀愁的眉眼活泛了许多,眸子里含着鲜活的光。
雉娘还是喊他四叔,因为她坚持要先为婆婆守孝三年,也许有些固执,可李臣知晓,这不光是为了逝去的长辈尽到礼义,也是种向过去地家,过去的日子做告别的仪式。
“嗯,我等,别说三年,三十年我都不介意。”
“怪人,不值得的,那时我头发都白了。”
“我也是个老公公,老头配老太,刚好。”
“就会说浑话。”雉娘有点臊,侧过脸,阳光薰薰的,在姑娘颊儿染出娇媚的色泽。
板子车就是这对私奔男女移动的家,后厢特意多钉了几块木板,装着铺盖、锅碗,白天一村接一村的跑,入夜了在地头找处避风挡雨的窝窝,雉娘女人家睡车上,架子上系张灰布当帷幔,李臣个汉子不挑剔,拔两捆蒿草,压平,垫了几叠,上面再铺层被褥,躺上去软软的,有如后世地“席梦思”,舒服哩。
就是春天时地气潮,水重,到天亮后背得湿一片,雉娘心疼,怕长久下去得风湿,让他也上车,两人挤着睡。
“我信你地。”
“可我不信自个。”李臣揉着腰,“还有两年半,我等得起。”
后来寻了个偏方,砍根青竹,由竹节处截断成一头空一头实的竹筒,拿沸水煮得滚烫,趁热按在脊椎处,等吸住皮肤,用力一拔,这就是中医里火罐地雏形,现在尚叫“角法”,流传在山区民间,能散瘀活血驱寒湿,就是不好看,每次整个后背都烙下一圈圈红印,几日才消,有人瞧见了还误会,暗想这货郎没出息,好大条汉子,被屋里头的婆娘教训得凄惨呢。
现在入了夏,潮气没那么重了,竹筒功成身退,被当成了喝水的盏子。
今儿开荤喝鸡汤,又煮了钵豆子饭,“噼啪”作响的柴火上,袅袅炊烟飘散,“真香,阿雉的手艺好。”李臣抽动着鼻头,把水桶放到用泥土堆出来的简易炉台旁,啧啧赞道。
说起来,刚从嫂子改口唤阿雉时,他还真不适应,原来叫顺了口,花了老久才喊顺溜。
阳头已开始逐渐西斜,漫天橘红的绸子如烟似雾,映得大地披上了层鲜艳的薄纱,等着开饭的空闲,李臣盘点了下板车上的货物,“午前王庄卖了六只土陶碗。有家人要娶亲,还买了匹红布;后午在河下游的村子收了一箩筐知了猴蜕的壳,去东郡城的药铺卖能多赚点,但为这特意去趟不合算,得等几日顺路过去。蝉壳脆,路上要当心别弄碎了,最大的买卖还是这玩意。”
他小心翼翼的从木箱子里取出只暗黄色地匕鞘,把玩了几遍。看光泽是上等象牙,上面雕镂着精美繁复的纹饰。这是村里淘宝到的。卖家说是头两年司隶乱,京兆里逃出的贵人。路过时拿这柄匕首换了半袋谷米,那人还不乐意呢,后来看着匕首寒光闪闪地够锋利,砍木头如切豆腐,才勉强答应。
李臣有眼力,一瞅就知道是宝贝,不是大官用不起,用十个鸡蛋换了过来。
可惜那匕首明珠暗投。今天砍砍柴明日修修篱笆,早布满了锈迹,剑刃也裂成了锯齿,不然凑成一套,遇到识货的财主至少能卖两千钱。
等攒够了钱,李臣寻思和雉娘去西川,那儿倒是个天府乐土,太平得紧,但走汉中那条路不安全,而且蜀道难行。得先去荆州。弄条船沿着长江走,溯流而上。过武安至江州,但这么一来,季兰和宝儿怎么办?还有糜丫头,不过自己干出了这番事,婚约啥地是别想了,但怎么也得带个口信过去,和人家说清楚,刘大哥那边也麻烦,昔日兄弟手足情义尚历历在目……唉,烦心地事暂且别想了,先让自己和嫂子安稳下去吧。
“我去河畔的林子拾些树枝,柴火怕不够。”雉娘看了阵炉膛里地火光,“鸡汤要多熬才透得出味道。”
“你歇着。”李臣忙把思绪抛到脑后,“我手脚利索,能多拾点。”
初夏万物茂盛之际,没啥枯木败枝,多耗了些功夫,才搂揽了半捆,顺便摘了些花红叶——一种野生小乔木,长红果,叶子晒干了后能泡水喝,口味甘甜,不输茶叶——顺着来时路回走,刚瞧见河神庙的檐角,就听到雉娘在喊,“不卖的,这是自家人吃的。”
李臣眸子一睁,转手拔出别在后腰上的柴刀,直奔过去。
十余骑人马正停在庙口前,一个长脸浓须汉子正怒气勃勃地叱责道,“你这村妇,难道怕我短了银钱不成?”
护崽子似的,雉娘展着臂膀挡在炉子前,有点害怕,仍不肯让开,不停重复着,“这是自家人吃的……不卖……”
“五岳四渎,乃神灵所居之所,天子祭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为诸侯,乃天地正神,时时香祀,以祈丰收富饶,可叹世道不靖。连这昔日华美辉煌的礼祠都荒废了。”骑士正围绕着一个黑矮汉子,那人对着破庙指指点点,望着礼祠门楣上被熏黑地半截残破牌匾,大声感怀着。
听到争执嘈杂声迟迟不断,他奇怪地扭过头来,“阿洪,就是锅肉汤,怎地买不来?”
又调侃道,“莫不是你连这点散钱也想节省?”
他嘴里的阿洪便是族弟曹洪,一条武勇过人的好汉,偏偏个性吝啬贪财,显得小家子气,所以曹操戏谑道,也隐有责备劝告之意。
“吉利,我好端端的买,这妇人不知扭到了哪根筋,就是不卖。”曹洪气道,忍不住摸了摸剑。
吉利乃曹操小名,他尚没养成日后天下人称孤道寡的习气,私下与族中这些从小玩到大的兄弟,都是互称小名,以显亲厚。
他路过此处,听村人讲附近河畔有前汉宣帝时建的济神礼祠,一时起了诗人好山水古迹的兴致,特来游赏一番,误了归途,天色近黄昏,腹中渐觉饥饿,见庙门外正巧有一村妇在热菜熬汤,于是吩咐曹洪去买来。
“哦?”曹操拍马朝前走了几步,似乎见到了什么趣事,禁不住笑了起来,“阿洪你战场上斩将夺旗,英雄非凡,没想到在此被个妇道人家难住了。”
说着,仔细打量了雉娘几眼,见她身体纤巧,不似大手大脚的乡下婆娘,眼眸清澈似水,就是风吹日晒,皮肤粗糙了些,缓声询问,“你是哪里人?嗯,听口音却是出身幽燕之地,是嫌给的钱财不够么?”
“老爷,”雉娘低下头,“不卖地,我家四……汉子,好多天没吃到荤腥了,这只鸡要给他补身子地。”
“此言却是情深意重,你男人好福气唷,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曹操感慨了几句,吩咐道,“径直去把汤菜取来呗,记得别伤人,再多赏点银钱。”
一方面蛮横顽劣,诸事当随我心,另一方面却又凌强不欺弱,知道收敛,此时的曹操,依稀还残留着些许早年在洛阳时,与袁家兄弟一道鲜衣怒马,横行无忌地游侠儿脾气。
“真不卖的。”雉娘急道。
“不知好歹的女人。”曹洪瞪着眼,伸手想把这烦人婆娘推开。
“卖的卖的。”一声喊叫,李臣从林子里钻了出来,将雉娘拉开,护到身后,满脸堆着笑,“随便给点钱就成,有大老爷光顾,是咱的运气哩。”
“可你……”小媳妇儿眼睁睁地看着晚餐被人拿走,泪都急出来了。知道阿雉心疼我,没关系,车里还剩两个鸡蛋,等会煮个蛋花汤喝。”李臣小声说,脸色冷了冷,“都是军汉,别和他们起争执。你没事比什么都好。”
对方人群中,有个温文尔雅的白衣男子走了过来,安抚道,“别担心,该给你们的饭钱,一文都不会少。”
“唷,瞅大人的脸,真像画里的神仙,如此体恤下民,我、我回头刻个牌位,供在车头,以感您家的大恩大德。”李臣挤出讨好的笑,笼着手,点头哈腰地说道,一副没见过世面,正惶惶不安,乡下愚昧汉子的模样。
白衣男子摆摆手,正欲再说点什么,突然“咦”了声,盯着地面,泥土上划着不少隶书所写的数字,是刚才李臣算账,以树枝为笔,大地为纸留下的痕迹。
只不过因为后世的那点根深蒂固的习惯,数字间带着点加减乘除的符号。
“你识字?”荀奇道,这时候能识字的,至少也是良家子弟。
“作买卖的人,多少会点筹算。”李臣貌似憨厚的呵呵一笑,摸着脑袋,“我哪里有福份学字呢,连名字都写不全。”
又拿手指戳到泥巴里划了个圈,自豪地拍拍胸膛,“瞧,咱画得多圆,遇到啥要画押署名的事,旁人都说咱的圈画得最圆呢。”似乎觉得和村野匹夫没什么能沟通的,荀笑笑,“的确很圆。”不再言语,转身走了回去。
“,哪来的小白脸,还有那黑矮子,抢我的鸡吃,还吓着我婆娘了。”李臣暗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