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02年的最后一场雪(1)
十二列银元静静的躺在“银元板”里。这是一种雕着半圆形凹槽的木板,每一列可以存放五十枚银元,十二列就是六百大洋。
一只手往凹槽里轻轻一抄,摞起来一掌多高的五十枚银元便落入了掌心,安安稳稳的纹丝不动。只见这只手微微一颤,所有的银元齐齐往前挪动了一小段,随即立刻静止下来,唯有最靠前的一枚继续朝着指尖滑落。而就在这枚银元于指尖将落未落之际,另一只手,夹着一枚银元在它上面干净利落的一击,于是,伴着“叮”的一声清音,这枚银元跌落在铺着毡毯的方形小托盘上。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随着这两只手的不断动作,以及轻声唱数,一枚枚银元不停的溅落下来,五十枚银元顷刻覆满整个托盘。这时,旁边自有伙计过来撤去旧盘,换上新盘。
高易停下了同掌柜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被这台人形点钞机吸引了视线。
来到这个时代的大半年时间里,高易总共见识过三种点验银元的方法,一种是后世里妇孺皆知的大路货“吹”验法,也就是以两根手指夹在银元中心,凑到唇旁对着银元边际一吹,真的银元会发出“殷”的一声,轻微却清晰而悠长,假的则没有。
商家自然不可能用这种方式来验钞。大商行或者钱庄,银钱来往多,点算时有专门的方法,右手拿一枚银元,左手则成叠竖握,用拇指陆续把银元推出,右手循次一块一块的敲响银元的边,一面敲一面听,听到音色不好的,即刻把这一块钱剔出,接着再敲,直到整叠银元鉴定完毕。
小店铺则出入较少,在这两分钱一斤米的年代,平常过日子很少遇见直接动用银元的情况。凡是碰到一块钱的交易,伙计会直接把这块钱向厚木的柜面上一掷,声音清脆的就收下去,发出木木然哑音的,便要请客人换上一换。
高易还是首次见识到今天这般的花样点钞方式,按道理来说应当属于第二种方法的变种,只是不知道能否被视作第四种方法,或者只能算作是某人的独门技艺。
这家广和丰,他之前来过两次,第一次只是十五块钱的小生意,第二次一百三十块钱,数额也不是太大,都是掌柜的在柜面上接待了,由伙计直接点算。今天则是六百块的大交易,不但被请进了这个时代的总经理室——内书房,账房先生还亲自过来下场炫技。
银元点好后,两名伙计仔细的将它们用旧报纸包成五十枚一摞,放进高易带来的一只双肩背包里。
这是一只英军式样的方形背包,高易特地去淘来的。他原先用的那只单手提包,是一名看诊医生裁汰下来的二手货,看上去能装挺多东西,但是只要装得稍微重一点,走起路来便老是擦到腿肚子,上次一百多块钱拎起来就觉得很不爽利,更何况这次是六百大洋,重量要超过三十斤。
五十枚一摞的银元,方形军包横向一行可以放三摞,十二摞摆成四行,连个包底都没填满。两位细心的伙计又在四面都垫了报纸,以防止这些银元乱晃。
顶着众人诧异的目光,高易让两名伙计帮着他把方形军包挂到了胸前。
将包挂在胸前,是出于安全考虑。虽然同二、三十年后相比,当下的公共租界称得上治安良好,但小偷小摸总还是免不了的。上次赚了一百多块钱后,他就常包了一辆黄包车,只是这年月的交通人车混行,又是窄街陋巷的,把包放在搁脚板上哪有抱在怀里安全。
“高先生,可要敝店的伙计帮着送到府上,这个样子实在……若是被同业见了怕是要笑话敝店招待不周呢。”被这种超越时空的非主流背包方式惊到的掌柜,忍不住说道。
其实论起服务,这个时代只有比后世更为细致,只不过上一次高易就坚决婉拒了店里的帮忙,而且这次又自带了双肩包过来,摆明了是要自己背,因此掌柜刚才也就没有提起这茬。
“真的没必要。”高易摆了摆手。倒不是他矫情,等会带着这笔钱,他立刻就要去进原料,所以要的都是现银而不是庄票。虽然做生意都讲究个低买高卖,但他利润高达五倍,购买的原料之次实在是不方便让对方知晓。
只不过借口还真的挺难找,很难解释一个人为什么好好的VIP不当,非要去做牛做马。
“廖掌柜,不是我客气,只是……”高易双手用力,抱起怀中的方包摇了摇,“唯有如此方才觉着实在。”
从内书房出来,是二进的院子,院子不大,几步跨过。出了门便是前院,这里就更加逼仄了,整体结构呈手枪形,原本属于一进的大院子已经让渡给了隔壁的店铺,院墙几乎贴着伙计们办公的一排屋子造起,当中的距离刚够推入一辆独轮车的。左手侧沿着两边的墙根,则是一条黑黢黢的走廊,通往临街的门面。
廖掌柜一直把高易送出二门,正待拐进这条黑黢黢的小巷,后面却急匆匆奔来一名伙计,对着随在身后的账房等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场面顿时就有些骚动起来。
高易见了便停下脚步,对掌柜的说道:“廖掌柜,后头寻过来好像有啥重要事情,你还是先问问看吧。”
廖掌柜见了这副乱象就有些皱眉头,这时账房赶上两步凑在他耳朵旁说了几句,于是这眉头皱的越发紧了。
见此情形,高易倒不好意思叫他再送了,道:“廖掌柜,处理事体要紧,还请留步吧。”见掌柜的还待客气,又道:“我不过几步路,难道还会走失不成,掌柜的又何必这样客气呢,耽搁了正事就不好了。”
廖掌柜听了点点头道:“敝号后头确实出了点状况,高先生也晓得,大客户的事体怠慢不得,如此便不能再相送了,还请多多见谅。”说罢拱了拱手。
“好说。”高易也拱了拱手,表示理解。
广和丰是一家烟膏店,后院工坊才是重中之重,因此店址选在了背临苏州河的地方,后门出去便是宝文码头,凡是大宗交易都可以在后院直接完成。反倒是前面的门脸,由于只是兼做零售的缘故,不甚重要,才只有一开间阔。
廖掌柜转头吩咐道:“阿生,你陪着高先生到门口,看看可有需要帮忙的。”又回过头对着高易再次拱手道:“高先生,承蒙惠顾,敝号上下不胜荣幸,还请走好。”
“哪里,倒是我要承蒙贵号惠顾呢。”高易言罢拍了拍胸口盛着银元的方包,二人哈哈一笑,又互道再会告别。廖掌柜领着一群人急赤火燎往里赶,高易自有阿生带路向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