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02年的最后一场雪(3)
臭,真特么太臭了!
高易的第一反应不是眼前一黑,不是视线被遮挡而产生的惊惧,不是麻袋摩擦在皮肤上的粗糙;而是臭,他被覆盖在脸面上的,那股闻所未闻、完全无法想象的恶臭呛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他本能的伸出手,想把套在头上的东西扯下来,但是发现两只胳膊都被人抱住了。他右臂猛的用了下力,只听见一阵布鞋或草鞋摩擦在地上的声音,然后似乎什么人吊着胳膊被他从地面上扯了起来,但接下来胸前的方包妨碍了他的动作。正当他想换一个姿势绕过方包的时候,只觉得胳膊又是一沉,有人呼哧呼哧的喘着气压在他肩膀上,勾住了他的手,很快左边也多出一双攀扯他肩膀的手来。接着好像又有谁从正面扑了过来,想挂到他胸前的方包上。
“只要铜钿,不伤性命,不要动。”身后似乎传来这样的声音。
如果不是这股恶臭,高易接下来的反应可能完全不同。毕竟这是次意图明显的抢劫,作为一名拥有后世生活经验的穿越者,在这种状况下选择弃财保命,应该可以算作是一种最基本的素养。
然而嗅觉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是大脑中最原始的知觉系统,甚至可以说人类目前所使用的大脑就是神经束上方的一小簇嗅觉组织通过不断进化演变而来的。
作为进化过程中最早出现的一种感觉,嗅觉不会像冷、热、痛、触觉、声音等其余所有的感觉那样,需要经过丘脑将最猛烈的刺激滤除之后,剩余的信号才会交由更高级的大脑皮层去处理。相反它是身体最直接的一种感觉,能够直接影响到记忆、情感和情绪。
所以当身后传来的声音仍在高易的丘脑与大脑皮层间来回传递处理的时候,嗅觉已然替他决定了接下来的行动。
高易朝前面踢出一脚,感觉蹬在一团绵软的东西上,随后他听见嚓的一响,那是指甲擦过皮革的声音,然后脖颈上的分量陡然变轻了。
他左右晃动着身子,前后迈动着步子,双手不断挥舞着,试图摆脱身上的牵绊。但身后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人扑了上来,他们抱住了他的腰,搂住了他的腿,扯住他的袖子,拉住他的皮带,想把他牢牢固定住。
然而他可不是什么四体不勤的废柴,他身高一米九三,穿越前体重始终维持在九十公斤,即使穿越过程中丢失了几乎所有脂肪,但经过这半年的调养,目前体重业已恢复到七十五公斤。而且由未来的丰富食物配合大量锻炼所得来的肌肉,使用起来更加强韧有力。
高易对比着身上所受到的份量,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头科迪亚克棕熊,虽然被众多败犬撕扯着,但仍旧行有余力。
他“啊”的一声大吼,扎住脚步,腰部猛然用力,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肩膀上,双臂奋力一甩,胳膊虽然没有完全挣脱出来,但他清晰的感觉到上面传来的力量已经散乱了。他再接再厉,用腰部带动上半身向反方向一挣,随即猛的一顿,然后当手臂上传来的力量最为纷乱的一霎那,他再一次大吼出声,使尽浑身力气将双臂向内一拉,接着朝斜上方挥去。
“嗤”右臂上承受的所有力量,随着扯裂的袖子飞离了出去。虽然左手仍未被解放,但已经不妨碍右手的自由活动了。
高易一把抓住了头上的麻袋向上掀起——
就在此时,一股新的力量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背脊上,不但撞得他重心不稳,还紧紧勾住了他的咽喉。
麻袋不但没有成功的从头上扯开,下沿反而被紧紧的扣到了脖颈上,还一直勒进了嘴里,一股更恶心、更浓烈的味道熏得高易都快要吐了。随后,背后的份量变得更加重了,好像对方的整个身体都吊了上来,扯得高易不断向后倒退,把刚刚好不容易才获得的优势完全丧失掉了。
等到高易反应过来,伸出右臂尽力向后捞去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更多的力量、更多的人重新压回到了他的身上。这一次对方好像连一寸空间都不肯放过,有去掰他的小腿想把他撂倒在地的,有扭他的手腕想对他施行关节技的,有人抓住了方包的背带吊在他的肩膀上——这一次高易没法踢人了,他的两条腿像是坠了两个过百斤的铅球似的,高易都怀疑是不是有谁坐在了他的脚面上——还有人过来捂他的嘴,难道他的吼声有力量加成的吗?高易毫不犹豫一口咬了下去,如果不是嘴里隔着的麻袋布太过恶心,他没有能够用上全力的话,那几根手指估计当场就交待在这儿了。
高易蹒跚着并没有倒下去,他两条腿不断小步挪动着,原地兜起了圈子。这样他只要挪动一个小角度,别人就必须相应的移动一段距离才可以够得上他,而在不断的运动中又很难把力气用实。事实上他现在如果停下来的话,很容易被一群人掀翻在地——毕竟他再怎么重也就一百五十多斤——脚只要离了地,身上就是有再多力气也没办法使出来。
高易现在已经重新恢复了思考能力和基本判断力。嗅觉的另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它容易产生疲劳,当嗅味阀值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增加的时候,恶臭对于他情绪的作用已经越变越小。
“老实点,不要动,只要钱,不伤性命。”
“不要动了,再动就对你不客气了。”
“只要你身上的包,交出来我们就走。”
“…………”
身边不止一个声音在重复着类似的话,毫无疑问,他目前遭遇到的是团伙打劫,在人数上处于绝对劣势,而对方又只求财不伤命,在这种情形下放弃抵抗似乎是更为顺理成章的选择。然而,嗅觉的影响逐渐褪去之后,最初的惊吓以及之后的搏斗所分泌出来的大量肾上腺素又开始主导了他的情绪。
高易现在的思维方式完全趋近于雄性的战斗本能,所以他对当前状况的判断是——
敌人就特么一群弱鸡,即使爬满自己身上又能如何?
高易继续兜着圈子,脑筋积极开动了起来。
他现在的问题是四面受敌,尤其是背部,凡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攻击,他除了硬挺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抵抗能力。但背部问题要解决也简单,靠墙就行。找墙困难吗?虽然带着个麻布袋,但光线的明暗变化还是能够感觉得到的,临街的方向亮,朝向建筑物暗。这在他刚才兜圈子的时候就觉察到了。
高易又兜了半个圈,当觉得眼前变得最亮时,他慢慢挪动步子向后退去。这时候他感到了一阵风从耳旁拂过,然后身边传来“啊”的一声,有人叫“打到我啦”,又有人叫“当心点,不要打自家人”。
高易轻蔑的撇了撇嘴,身上全是人,随便打,打疼了正好方便老子脱身,到时候你们这帮弱鸡……
下一击打在高易小腿的迎面骨上,“啪”的一声响,然并卵,高易觉得还没学生时代踢球时,两条小腿拼抢互撞来的痛。
又是一击,打在他胳膊上,这次更无所谓了,反而是压住他肩膀的一个家伙被打得叽哇乱叫。
然后,一阵风劈脸袭来,高易听到这次来的比较险恶,猛的一侧身,“啊”的一声,他只觉得牢牢勾住他颈子的两条臂膀顿时一松。
“就是现在!”他暗吼一声,就像扔铁饼一样,身体奋力转动起来。
这是一次突然袭击,虽非蓄谋已久,但却抓住了最适当的时机。之前长时间的对峙周旋,以及高易的只守不攻,使得对方的心理产生了松懈,接着又被自己人的棍棒搅乱了注意力,最后则是在巧合之下,损失了能够扼制高易的关键一个点。
高易首先觉得背上一轻,这让他心中顿时也是一轻,最关键的问题被解决了。接下来就是右臂火辣辣的疼痛,右手的袖子刚才已经被扯掉,那些之后抓上来的手都是直接捏在肉上,此时挣脱,指甲一路扣着皮划过,自然皮开肉绽。但这种痛在这种时刻就像是打了针兴奋剂进去,“呀……起开……”伴随着久违的一声大喝,终于,第一次,高易的双手都充分自由了。
“不要动刀子,是洋人!”这时,高易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他愣住了。
比“刀子”这个词更让人震惊的是这个人的声音。这个声音高易认识,是黄阿六。
重重的一击,打在了高易右侧的颅骨上,他几乎一点挣扎都没有,俯着身子倒了下去,如果不是有胸前的方包垫在底下,他这一摔铁定就破相了。
有人把他翻了过来,咯吱咯吱的用刀割起了背带。有人说“用剪刀”,又有人说“哪里去寻剪刀”,但是,一把剪刀很快插入了他锁骨的上方剪了起来。接着,沉甸甸压在胸口的方包被抬了起来。
远处哨子的声音传来,身边的脚步声凌乱的响着渐渐远去。然后,好像有人围了过来,挡住了吹向他身上的风,但是这些人又离得太远,所以还是有风能够吹到他的身上。
随着风似乎吹过来了什么东西,冰凉的飘洒在他袒露的胳臂上。“落雪喽”远处有人叫道,声音格外的兴奋。
高易突然觉得好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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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易苏醒的时候,银元大小的雪花已经布满了天空,一瓣瓣飘落在他的脸上。他睁开眼睛,眼前一只长着红色鸡冠、棕色眼睛、外加一蓬黑色鬃毛的奇异动物正对着他叽里咕噜的说着话。这种话他应该能够听懂,却偏偏又听不懂。
他眼珠子转动起来,发现自己并不是完全平躺在地上,而是头部被垫高斜靠在某个绵软的东西上,因此他是能够方便的观察到周围景象的。
周围围满了人,是的都是人没有动物,而且全部是黄皮肤黑眼睛,但是他们发出的嘤嘤嗡嗡的噪声他同样一点也听不懂。
这时位于他正面的人群分开了,另一只红冠动物——好吧,高易认出来了,这是一只红头阿三,谁叫前面那只,胡子都长到眼睛底下了呢——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个人打量着高易,然后对身旁的红头阿三说:“是的,就是伊,就是住在我伲店里的小高易先生。”接着他转过头,对着高易说道:“小高易先生,老高易先生过世了。”见到高易一脸迷惘的表情,他又加大了声音道:“小高易先生,老高易先生死脱了!”
高易看着他身后的背景,那里是一幢三层砖木结构的建筑,清水砖墙,有凸出的腰线,楼顶的设计很特别,是像城堡一样的女儿墙,门窗顶端都带有圆弧线,但看上去十分狭窄瘦长,门廊上用他认识的一种文字写着“HallHaltz”。
门的旁边有两棵高大的塔松,上面点缀着各种颜色的丝带。这是圣诞树,高易认出来了。然后他又看见两棵圣诞树之间挂着的横幅,上面用同一种文字写着“恭祝英王第五孙诞生”的字样——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他的脑中,12月22日英王储妃在伦敦生下了一个儿子,母子平安,消息是昨天才传到上海的。而今天是1902年的最后一天,他现在在南京路和四川路路口的东南角,霍利环球百货的门口的地上躺着。他被打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