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惹疑 2

第二十六章 惹疑 2

院内摆起张小圆桌,几人团团围坐,互相摸清了底细。赵汉俊不停地给刘诺波和翟梦川敬酒,刘诺波举杯就唇,骨嘟的直喝下肚,两人很快就有点晕了,赵汉俊的话题基本围绕他的业务销售,口气越来越大,似乎在极力鼓动刘诺波合伙加入。阮小强目光呆滞地听着,冷不丁地冒出几句话,透出股呆气,连翠翠都看出了他有点儿傻。宋黄白从屋顶下来,翠翠有些不高兴,不大理他,反而扭头不停跟翟梦川说话。在她看来,四合院的房东有些特别,这小子表情严肃,目光如炬,凌厉的眼神让人觉得他不是一般人。

翟梦川此刻的脑筋颇为迟钝,心不在焉地答着。很快翠翠又和宋黄白争吵起来,院中大家吃喝说话你来我往,他们是做销售的,打工的,做服务员的,言语极其无聊。

但不知为什么,翟梦川感动了。这才是生活,平庸但真实,下面那个神秘而精密的世界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不久前在密室里涉及艰深科学专业的交锋对峙,那些正襟危坐的制服人和严峻的眼神,似乎又与他无关了。

那是一些怎样专业的高人啊!机密、安全、科技、武器、敌人、纪律……他该怎么办呢?他突然害怕起来,自己本来无论如何也不该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的,他欺骗了他们,他让他们相信自己有能力和资格。

不可想象这个秘密永远维系下去。他想,纪律对叛徒是毫不留情的,可自己算是叛徒吗?他自觉得应该不算,他哪儿叛了?但潘雪说欺骗“深渊”就算。他妈的这种纪律也太严格了。他恨恨地想起潘雪护目镜中理直气壮的大眼睛。他安慰自己,他的情况比较特殊,不是有意欺骗“深渊”,但如果被发现——他沮丧地想,或早或晚,一定会发现——还是会被惩罚。暂时不能预测他将遭受什么样的惩戒,但是可以预测到手段一定会很严厉,轻则精神,重则肉体,或两者兼而有之,比如那个被关在最底层的叛徒。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转过:是否该向领导们坦白呢?

如果说出真相,自己就没资格继续担任目前的工作。可是梁处长在把自己第一次带进“深渊”前的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起:“你一旦跟我下去,你就必须继续走下去,没有回头路。”

等傍晚下到暗室,陆毅恒的那张反应堆工程图已经放在桌上,他恨不得把它当场撕了。想起潘雪督促和怀疑的眼神,陆毅恒冷傲的目光,想到雷处长不怀好意的冷笑,他神经紧张得不行。等翟梦川回到自己床上,他的脑海里互无关联地出现一些画面,好象是一幅幅的照片,一会儿是四合院,一会儿是“小太阳”,一会儿是会议室,一会儿是各种仪表包围的房间,还有四通八达的地道。最后他仍独自坐在窄小的暗室里,被绑在一把椅子上,四周毫无疑问是黑的,但头顶有亮光,因为他抬头能看见一个通往上方的管口,很多谷人趴在那儿瞧着自己,他们的表情好像是被逗乐似的。他脑袋后面有一个仪器在缓慢但准确地滴嗒响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突然声音停了,他害怕极了,周围如此寂静,他小声地“喂”了一声,“喂”刚出口,椅子就分裂成两半,他给黑暗吞噬掉了。

翟梦川扑棱一下躺在床上,用枕头捂住脑袋。

“深渊”之所以强大,是因为他们骨子里追求的是真正的圣徒主义。他们不屑于世俗名誉的诱惑,不屑于灯红酒绿的地面社会的诱惑。为了理想,他们坚守着地下一公里深的阵地。他们的机密任务的神圣性与他们在这个社会的公开地位呈严重反比的,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很可能直到离世都没有得到任何荣耀或应得的尊敬,但在翟梦川的心中,这个秘密的群体就如同一个个站立的柱子,从不同的点,不同的角落努力,顶起了国家和民族这片安全的天。

“深渊”里一个个领导的苍白面容在他心中闪过。梁处长、孔谷长、简处长、雷处长、廖主任、易副主任、鲍指挥长、焦书记,还有地面的荆先生……可最后浮现的还是潘雪护目镜下露出的白皙的脸颊,她总背着手,平静地、不知疲倦地在屏幕上一步一步地踱着。有时候翟梦川觉得她看上去像个机器人,又亲切又令人感到好笑。

但他们的神圣和纪律既不亲切也不好笑。

他们是绝不会让自己退出“深渊”组织的,铊集团、黄金秩序……内幕他已经知道得太多。那他们会怎么办呢?这个机构貌似比美国的中情局隐秘多了,为了最高的国家机密安全的需要,干掉谁,或者让谁彻底消失,都是不在话下……翟梦川全身感到一阵发冷,不敢想下去。

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干脆用水泥把床底的入口封住吧。

反正,没人知道他们存在。

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如果领导想出来,“深渊”的武器库里随便一个炮弹就能把整个水泥加床板炸飞。把下面的天地堵死是不可能的。逃跑呢?翟梦川寻思着,又摇摇头,跑的话就真成叛徒了。他是愿意为“深渊”工作的,他也愿意能经常见到小潘。更何况,潘雪曾经说过,每个“深渊”成员手腕上的条形码都含有一种定位素,如果想的话,他们永远能找到自己。

想到自己居然企图用水泥把潘雪封堵在下面,他不禁感到自责羞愧。翟梦川紧闭着双眼,梁处长信任自己,他认为自己是个可靠的人。潘雪似乎也信任自己,虽然她有时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也许是嫉妒自己能经常上地面来吧。此外,他欣慰地认为,大家,几乎“深渊”里每个人,都暂时还不会怀疑自己,或者对自己产生兴趣,大家都在埋头工作,忙着攒积分,别人专业的真相,和他们无关,他们操这个心干什么。

除了陆毅恒,想到这里,翟梦川的心又沉下去了。

他不停地思考这个问题,直到感到厌倦,混乱。只要小心谨慎,低调行事,还是能维持目前的局面一段时间的,至于以后,到时候再说吧。当然,他想,自己需要帮助。四合院还有很多房间,为了让自己成为真正的“综合型人才”,他必须动它们的脑筋。

这间低矮破旧的民房位于北三环西路的蓟门桥。

在这只有六平方米的小小房间里,有着极为艰苦的工作和生活情景。屋内的光线非常暗淡,整整一面墙被巨幅的世界地图占满了,由于房间潮湿、阴暗,空气不流通,发黄的地图上已经布满锈迹,显得很污浊。只有四叶暖气片的暖气上放着一只饭盒,饭盒上有一个啃到只剩三分之二的苹果,旁边散落着几张印有“国家战略及国际研究委员会”字样的名片。屋里连一张桌子也没有,连一只矮凳子也没有。

丁良汉坐在床上,把被褥一起翻卷来当桌子用,摆着一台旧笔记本电脑。昏暗中他的眼睛炯炯有神,深沉地注视着电脑屏幕,剖析着中国周围复杂的乱局,仔细研究着破解的方法。

他静静思索着。近期发生了一系列看似不相干的事情:1,美韩联合军演、2,以色列空军一架直升机在罗马尼亚坠毁、3,五角大楼对f22战机做出“无限期停飞”的决定、4,摩根士丹利宣布收购西班牙能源公司、5,洛克菲勒基金会启动转基因农产品资助项目、6,美元汇率大幅度回升、7,伊拉克减少石油产量、8,美军高官夫人白宫欢迎式上突然晕倒、9,欧盟能源巨头峰会……

事件看似纷乱杂呈,实则战略意图极为清晰明朗,紧紧围绕几个关键词:控制、截断、佯动、限制、切断、对抗、演戏。一系列行动彼此联系密切,甚至环环相扣,要么是战略预演,要么就是一场血腥进攻的前奏,其攻击点看似目标分散甚至漫无目的,其实按部就班各循路线,最终兵临城下,主力收拢向我发起总攻时自然有其一帮狗腿子来做。这是一盘巨大的思虑深远的屠龙局。

这个念头划过他的脑海,令他陡然惊出一身冷汗。

手指在键盘上敲打起来,由于笔记本屏轴已经磨损断裂,显示器的线路勉强用胶布粘住,键盘被敲击时图像有些发抖。

“近日惊闻五角大楼派出军舰,结合年来我国家周边一系列事件,忧思之心日盛,遂有感以述。”

这时候门开了,是房东大婶。

“若美韩舰艇真在家门口演习,我方应该如何调整战略,若一旦真成为战争,台海和日本参战,我方究竟应该如何破解……”丁良汉仍然在思考着,连水都没有顾得上喝一口。

“明天再不交房租,就给我打铺盖走人……”房东大婶在门口不客气地大声和他嚷嚷道。

“给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写一封信吧。”这个念头突然闪进丁良汉的脑海。

“总统先生……”手指又在键盘上敲起来,“贵国在全球各地频繁军演,绝非偶然,也决非是友好善意的举动——尤其贵国竟还调来了巨无霸航母——华盛顿号。周含郑怒,楚结秦冤,有南风之不竞,值西邻之责言。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贵国的游戏规则,不过是茹毛饮血、弱肉强食的丛林游戏规则的翻版而已!其实,这种以武力为后盾的‘美国利益’,与海盗本质相同哉——都在不择手段谋取利益,只不过有大盗小盗之别耳!相形之下亚丁湾海盗何其良善乎!贵国到处插手、到处煽风点火,应该都是为了‘美国利益’而采取的军事行动罢?但贪婪如妖、邪恶如魔、嗜血如兽的狂徒们妄想撄取它国财富、乃至全球资源入一己私囊者,也只能是白日做梦,徒留笑柄而已!”

外面咣咣敲门。

“查暂住证。”

派出所的同志们走进来,经过一番配合后,丁良汉重新坐在电脑前。

“我代表十三点五亿中国人民奉劝总统,为维护贵国形象,华盛顿号航母游弋之戏,似宜适可而止了!切望贵国好自为之!切望总统先生好自为之!”

派出所的同志们走后,又进来一个人。

来人面孔似曾相识。丁良汉耳中隐隐约约听到了对方在请教他什么问题,但具体到底是什么,他半分也没放在心上,脑中只是思量着种种解不开的疑团,越想疑窦越大,不住的想:洛克菲勒基金会到底想干什么?伊拉克石油减产背后是何人作祟?美军高官夫人晕倒事件到底蕴含怎样的玄机?

那人在他面前越说越激动,差点跪下了,最后掏出一张东西来,缓缓拉开,如同展开画卷般。

“丁兄,请你帮忙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拜托你了,你要是愿意搬到我的四合院去住,第一个月免收房租。”

翟梦川见丁良汉终于端详起工程图,脸色很郑重的样子,心中也忐忑起来,不知这位物理专业高材生会对“叠加压力式设计”有什么高见。

“这是核反应堆图纸,”翟梦川硬着头皮说,“你看看设计的有什么问题。”

他心里已经盘算过了,突然找别人问核反应堆,实在是莫名其妙,如果丁良汉问起这图纸是哪里来的,他就说是朋友从国外某机构带回来的,随便编个机构名,反正无处查证。但丁良汉却没有问,只是久久注视图纸,突然伸出食指。

翟梦川敬畏地看着丁良汉表情严峻、手指在设计图上复杂的方程式、点线和数字之间游走着,那手指偶尔会在某处停驻不动,似乎有什么问题,翟梦川刚要开口问,手指立刻移开,又快速地全图游走,然后在另一处点两下,伴随着一声冷哼。

“什么意思?”翟梦川忍不住问。

“不好。”

“不好,是不好。”翟梦川忙说,“你到底是专业人士,一看就看出问题了。但具体不好体现在哪里,你能跟我讲讲吗?”

“画的不好。”

翟梦川呆了半晌,说:“画的不好?”

“笔法太差,线条太多,太乱,你看这里线条汇聚得太过分,客气说可称之为浓重,不客气说简直是乱七八糟,简直就是一坨大便。画这个图的人学过透视没有?学过构图没有?你看看这个三角形?它能把画正三角、斜三角和倒三角的最大忌讳全都犯了,我还真佩服,就这水平还敢画?.知道什么是九宫格构图?”

“可这是工程图啊,不是画。”

“我知道是工程图,工程图怎么了?工程图就不讲究透视了?工程图就不讲究构图了?难道现在随便带些阿拉伯数字、术语和抄袭来的方程式就都是工程图了?”丁良汉冷冷地说,“我学了那么多年的理科,物理专业就不说了,数学、化学、电机、工程也可以说是无一不精。不管是什么工程图,我一眼看过去,那些符号和它们背后的理论就立马门清,不管是电磁学、电动力学、相对论、经典力学、量子力学、微分几何、群论、复变函数、泛函分析、超对称还是超弦理论。”

“但这个工程图设计的反应堆好像是金字塔结构,叠加压力什么的……”

“什么叠加叠减,只要是压力,本质上都是分子运动的弹性形变,往深了说是强作用力与重力的曲线耦合,再往深了说是热力学质量与空间互换作用,再再往深了说我就只能用英文说了,就是用英文说我也还能继续再往深里说,说到最深的地方我还能继续说,直至引发当今力学理论体系的崩溃。”

说着丁良汉用手指弹了弹工程图。

“这个工程图不行,必须作废。不管是反应堆还是垃圾堆,我就没见过敢这么设计的,”他不满地说,“还叠加压力,叠他个头啊,这上面的函数和方程基本都能找出错来,一看就是不懂拓扑,还搞什么虚坐标虚时间,温度是质量的倒数谁不知道啊,以为这样就很高深吗?说实话,这个工程图我真不想多看第二眼,微积分的东西,它这上面居然还罗列一大堆,恬不知耻,我给他个泛函路径积分,以为会用微积分就能造反应堆了,连离心力向心力都搞不清楚就敢跟我谈力学。”

丁良汉的言辞那么凛然,语气那么刚烈,翟梦川彻底被镇住了,低头掏出第二张工程图。

“那你看看这个设计的怎么样。”

丁良汉看了半响,缓缓摇了摇头。

“也不好。”

“这是三柱分立设计啊!也不好?”

“在我看来还是太保守,”丁良汉沉吟说,“这个工程图看上去和刚才那个差不多嘛,术语还是密密麻麻的一大堆,其骨子里的本质还是用传统科学的方法来设计反应堆,其特点之一,就是总爱用数据和方程作为依据,再搞一个曲线表格什么的,那发展趋势一侬出来,毫无新意,而且算来算去,总是有弊端。”

“那依你之高见?”

丁良汉转头仔细上下打量翟梦川:“我为什么要花时间精力给你解答?我现在忙的很。”

“我来找你几回,你都不在,这次终于让我找到你了。”翟梦川诚恳地说,“我看丁兄你这里住的条件简陋,你不如就搬到我那里去一起住,我有一个大四合院,空房间很多,只要你去住,免收房租,愿意住多久住多久,但以后有什么问题还请你多多教导。”

丁良汉点点头,转身从床上被窝里摸出一支铅笔。他一手持笔,一手持工程图,脸色越来越是严峻,最后把它翻过去,平铺在床上,埋头提笔开始画起来。

翟梦川见他画的十分认真,不敢打扰。他画的极快,待翟梦川侧头要看的时候,他已经画完了。

“这是我设计的反应堆。”丁良汉说,“它要比刚才那两个设计都要合理得多。”

只见工程图背面上画着的这个东西非常奇特,它由两部分组成,上面如同一个锅盖,下面连接着一圈圈的螺旋状线条。

“这是弹簧锅盖式。”丁良汉把笔扔到床上,搓搓手,“不要问我是怎么想出来的,我是凭直觉。人最宝贵的其实不是知识,也不是勤奋,是直觉,只有调动潜意识才能爆发出直觉的光芒,这种光芒稍纵即逝,被我抓住了。”

翟梦川呆怔了半响,丁良汉望了一眼自己的设计,爽朗地笑道:

“是超前了些,但是确实合理。你把这个反应堆设计图给专业人士一看,他们就立刻明白了,这型号的反应堆最安全,上下伸缩自如,柔韧性很强,不用考虑压力啊支撑的问题,想破坏都很难,而且导体超导体绝缘体的优势集中于一身,什么固体液体气体超流体统统适用,懂电荷共轭变换的话就能理解这一点。”

翟梦川年纪虽轻,但来到北京后见过的人也不少,可眼前此人年纪轻轻,知识之渊博,转眼间在各个领域游刃纵横,生龙活虎,综合专业能力如此强悍,实所罕有,不禁心下暗暗骇然。想到这里,翟梦川把工程图叠成卡片,揣回怀中。

“咱们这就一起走吧,去四合院。”翟梦川说着站起身。

“等等。我给五角大楼写封信。写完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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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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