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牟达
九里仰头,见到一身银朱云锦三色缎子长衣的男子站在二楼转角之处,脸上一副戏谑的表情。
她见此人貌比潘安,便已了然对方身份,面上露出微笑:“参加军疏使大人。“一旁的孟成也恭敬见礼。
顾梧忧挑眉,缓缓的走下旋梯,走近九里身前,细细打量了一番她,随后啧啧感叹:“钱巡领果真是好相貌。“
九里抬眼看着顾梧忧,面前之人白肤黑发,魅眸如夜,细眼微微上挑,樱唇珠点微红,下颌线条柔和,平白生出一丝妖娆之感。九里记得,此人乃是银羽军右军疏使顾梧忧,主刑狱惩罚之术,手段极其残忍。鹿山门的密档写道:此人怜惜容貌,自恋成狂。
于是九里恭维他道:“臣尚不如顾大人。“
顾梧忧掩着嘴轻笑一声,纤纤葱指点着一见到他便缩在墙角的怪人,问道九里:“你可知他是何人?“
九里答道:“若臣没猜错,此人应当是北凉细作头领。“
顾梧忧看着九里的眼神意味深长,似乎早就知道她能猜出被囚之人,随即点头说道:“没错,此人名为牟达,乃是北凉摄政王的手下牟达。“随后阴恻恻地看着九里,说道,”这人倒是个忠心胚子,银羽军内的酷刑都上齐了,但还是什么也问不出。如今傻傻颠颠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不知钱巡领有没有什么好法子,让他把京城内所有北凉暗桩的名字都吐出来?“
顾梧忧话音一灭,暗室内便陷入一片沉默中。
孟成眉间微皱,这北凉奸细牟达已经被审好几天,银羽卫九十九道阎罗刑在他身上用了个遍,可此人还是闭口不言,什么话也不说。就连成安王世子昨日来见,都对他无可奈何,更何况是个小小的银羽卫巡领?可看顾梧忧的语气,却好像没有玩笑之味。
九里目光盯着顾梧忧,她心里疑惑,为何顾梧忧会主动寻上自己来套牟达的话?她对银羽军的酷刑早有耳闻,若是换上她的法子来,也不一定能让牟达开口。
她无声一笑,对顾梧忧说道:“军疏使大人高看在下了,我只不过是懂点行医之术,论起逼供一事,在下愧不如大人。”
顾梧忧不动声色地看着九里,随即淡淡道:“那麻烦钱巡领看看那怪人,别叫他没了命。”说罢,他便转身上了楼,坐在二楼专门为他设置的观刑座位上,俯瞰着楼下的一举一动。
“还请钱巡领注意安全,那怪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疯。”孟成在九里靠近牟达时突然提醒道。
九里看了孟成一眼,微微颔首:“多谢孟大人关心。”
牟达整个人蜷在墙角,身体不止地发抖。他的黑发油腻不堪,沾染不少泥血,身上更是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被撕裂的囚服凌乱破损,露出他饱受鞭刑的溃烂皮肤。
九里慢慢走进牟达身边,蹲下身,轻声说道:“不用怕。”
牟达原本藏在膝盖里的脑袋突然颤了颤,瑟缩着抬起头,污浊的双眼对上九里清明的眼神,他猛然一抖,嘴里突然蹦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佛……佛祖保佑……”
九里一愣,眼中神色变幻,却还是定了思绪,轻轻抽出牟达缩在身后的右手,为他搭脉诊察。
“如何?”孟成在远处问道。
九里放下牟达的手,起身回答道:“若再不医治,时日无多。”
“哦?”二楼传来一声疑问。
九里看了眼牟达,慢慢回答顾梧忧:“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若我没猜错,军疏使大人也拿此人没有办法,但眼下他是银羽卫追查北凉暗桩的唯一线索,不如先让他好好活着,待他心神懈怠之时,再一举歼之。”
顾梧忧闻言,起身走到二楼栏杆前,俯视着底下的九里,许久他才阴冷说道:“那就麻烦钱巡领好好医治他罢。”
牟达却突然发出一声惨厉的尖叫,吓的暗室众人一惊,个个都抽出防御的武器严阵以待。唯九里站在牟达面前,突然倾身上前,左手扼住了他的下颌,右手作手刀劈向他的脖颈,将牟达劈晕了,暗室内又恢复一片寂静。
“他想咬舌自尽?”孟成恍然明白,上前查看牟达的嘴巴,发现里面血肉模糊。
“还请孟大人准备一些金疮药和纱布,”九里在检查他身上的伤口,右手摁上牟达的胸口,脸色忽地暗沉,迅速说道,“此人被七碎罡钟所伤,心脉皆断,危在旦夕。”
顾梧忧冷眼瞧着底下发生的一切,侧身向旁边的侍卫吩咐几句囚禁牟达的事宜,便从另一处密道离开了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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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的柳苏河桥。
陆茫之立于小舟船头,听完周恒禀报,轻笑出声:“你认为她是医者仁心?”
周恒一怔,磕磕巴巴道:“于私来说,钱九与牟达无怨无仇,她心生怜惜也有可能。”
一旁的婢女奉上金樽,陆茫之拿起盛满了桃花醉的酒杯,一饮而尽,回味无穷,随即说道:“是医者仁心,还是别有居心?”他语气含笑道:“她一入金陵解疫病,便引得姜叔则另眼相看;后来进京见韩相,正巧医治好了龚老太太的旧疾;见到北凉奸细的第一面,便想出了九州春秋鸡肋典故说服顾梧忧……你还真以为她是个悬壶济世的仁德大夫吗?”
周恒眼神黯淡下来,半跪在陆茫之面前,抱歉地说道:“是属下大意。”
陆茫之宛然一笑,看着周恒说道:“你不是大意,你是天真,被她所惑。”他遥望着波光粼粼的柳苏河面,虽然眼前河面微波泛泛,宁静无虞,但谁知水下波涛暗涌,他日将卷起多少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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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亥时,九里才回了韩相府。
还没等阿蛮奉上夜宵,她便像一阵旋风般入了青囊庭,闭门不出。
小野倚在青囊庭前的一棵大树下,看着阿蛮失魂落魄的样子,嘟囔道:“一顿饭不吃又饿不死九哥,你那么愁眉苦脸作甚?”
阿蛮气哄哄地看了一眼小野,说道:“那你这几天也别吃晚膳,看你会不会饿得叫娘?”
“你……!”小野被阿蛮呛得说不出话,看他离去的背影,狠狠地踹了一脚大树,却疼出了眼泪,随后抱着脚跌坐在地上,带着哭腔喊道:“疼死我了……”
九里对庭院外的吵闹声毫无察觉,她一门心思扑在药台上。直到残月悬至正空,她将五颗褐色药珠放入木瓶内,在手中颠了颠,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此时的流光苑寂静无声,只能偶尔听见一些小虫儿的鸣声。
九里回到自己的厢房,还未来得及燃烛,她便敏锐的感觉到了屋内有人。她刚点燃手中的蜡烛,便猛地将火折子甩至幽深黑暗之处,映出一道棱角凛厉的侧脸。
陆星除站在九里房内摆满药瓶子的橱柜前,转过头来,抬起长睫,眼波停留在她身上。
“你怎么来了?”九里神情舒缓,紧绷的心弦在见到陆星除时便松了下来,她无意识地摸了摸藏着药瓶的袖襟,走到书桌前倒了一口水喝。
陆星除扫过她的袖口片刻,便转开眼神,淡淡地问她:“你的药丸倒是挺多的?”
九里一怔,干哈哈地笑道:“这年头若是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怎么能在这世道里混下去。”
“那你给牟达准备的药方,是医人的,还是毒人的?”陆星除慢慢走向她,待到眼前人近在身前时,猛地扼住了她的手腕,微微一折,便让木质药瓶轻而易举地落在了他手中。
九里顿时愣住,回神后立刻去夺药瓶,却被陆星除挟在身前动弹不得。
“你身上的血腥味真重,”陆星除在她耳旁轻声说道,语气中透出一股带着怒气的寒意,“原来你这么喜欢伺候人……连那下作的北凉奸细也配让你亲自医治吗?”他想起今夜孟成禀报时说道:九里为保牟达一命,花费四个时辰亲自为他上药和针灸……
他就恨得牙痒痒的。
九里抬头看着陆星除,立刻意识到他派了人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陆星除的轮廓隐在黑暗当中,微微探进来的月色在他的脖颈处撒上些许银光,映出他深刻分明的骨节。
“孟成……是你的人?”九里轻声问道。她想起今日在银羽军府内,孟成对自己若有若无的偶尔关心,毋庸置疑与眼前之人有关。
“是又如何。”陆星除毫不犹豫地承认,随即又带些怒气地问,“那你可知顾梧忧是谁的人?”
九里微怔,摇头表示不知。
“顾梧忧是陆茫之一派。”陆星除回答。
九里茅塞顿开,轻吸一口气,终于想明白今日顾梧忧的试探。
顾梧忧问她是否有什么好法子,让牟达把京城内所有北凉暗桩的名字都吐出来——十有八九是在试探她是否掌握着传说中能迷人心魄的咒术。
她年少时曾与陆茫之打过交道,原本她并不将他当一回事,只将此人当作是大梁城的一次意外。
可自从姬雲姨母知道陆茫之设围城计、使六蜂针来抓捕她,便提醒她要小心此人:陆茫之兴许在她身上寻到了一丝姬氏后人的踪迹,所以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在大梁城寻她。所以,她此次入京,便千方百计地躲着陆茫之,不敢招惹,却还是被他察觉出了蛛丝马迹,主动出计试探她。
在陆茫之的计谋中,若她入军确有目的,肯定会想在银羽军内讨个更高的官职做做,便会应承顾梧忧,暗中使出咒术来迷惑牟达,让他吐出北凉暗桩的名单,以此邀功。可他万万想不到,虽然九里确实是璟朝皇室后人,但她却对咒术一窍不通。
陆星除见她九里陷入沉思,在黑夜中看她看得入神,便缓缓松开了她。
九里感觉到周身轻松,收起先前愕然的脸色,眼神落在陆星除手中的药瓶上,说道:“此药名为噬心,剧毒无比。凡是服下便会觉得五脏六腑被万虫所咬,不出半个时辰便会无法忍耐,意志丧失,任人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