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匆匆一瞥,便觉得似自河阳看花而过,千百轻鸾皆不如,再要细看,便只得一道背影,瘦削修长,隐入了帘幕後,如隐入飞烟流雾。
「他……他……」江月心反扣住了顾镜的手,紧张道:「你说得对,我要自己找个合眼缘的夫君,要长得比谢宁好看,刚才那个路过的男人……就比谢宁好看五十倍。」
顾镜默了一会儿,皮笑肉不笑道:「人家瞧得上你吗?」
江月心一僵,松了手道:「哦,看不上看不上,你就当我什麽都没说吧。」阿镜说的有理,那男子出落得如此出众,肯定早八百年就定下人家。也不知道他上校场来,是为了走公差还是探亲戚?她在不破关城住了这麽多年,可不曾听邻里说过有这样一位美人。
顾镜闻言脸上的笑容越甚,拍了拍江月心的手,「别出神了,先想好如何对付你爹。」
简单一句话,就令江月心倍觉头疼。
如今她惹恼了谢宁,这桩婚事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她倒是无所谓,倒是爹爹定会哭天抢地,眼泪抹个不停。
江月心自幼丧母,家中也没什麽旁的亲戚,江父身在边关任职,便乾脆将幼小的女儿接到不破关城,雇了几个女佣、长工,便开始亲自养育女儿,又当爹又当娘,好不辛苦。
这二十年拉扯女儿的生涯,令江父练就一身本事,不仅会炒菜做饭洗衣,还会缝补绣花梳头,外人常道,江父简直是错生了男儿身。
而江父的眼泪也如女人一样,一点儿都不客气!
江月心在校场忧愁地待了一整日,操练完了兵便回家。越临近家门,她便越是战战兢兢,生怕谢宁退亲的信函已到了爹爹手里,她一踏入家门便得应付爹爹那如同滔滔江河般的眼泪。
大老爷们竟然那麽爱哭!不像话!
驻守不破关的将军们,大抵住在营房附近,江家有儿有女,因此上头格外开恩,准许江父自己在城南边置办了一套三进的老宅子,这宅子有些破破烂烂,屋顶反覆修葺了三四次还是有些漏水,每逢难得的雨日,便要在房间里摆个木盆接水。
此时此刻,江家的宅子里灯火煌煌,厨房那头似乎传来了滋滋的热油声。
「爹……我回来了……」江月心做贼心虚似的,一只脚慢慢踏入家门,声音满含试探。
「心心,你回来了啊!」江父一脚跨出房门,满面喜气,「谢公子刚遣人来送了礼,把你夸得叫那个天上有、地下无,没想到你这丫头这麽争气。」
「嗄?」江月心懵了,「什麽?」
「谢公子可真是个良善人,送了这麽多东西来。」江父搓搓手,满面红光,一指院子角落道。
江月心看到七八个箱笼,旁边还捆了两只卖力挣扎的红冠大公鸡,正发出倔强不屈的啼鸣声。
「谢公子说了,今日见了你,惊为天人!」江父一竖食指,语气抑扬顿挫,「夸你贞静贤淑、温柔可爱,比京城的大家闺秀还要知礼,他谢宁对你一见倾心,此生非你不娶!」说罢,便是一阵满意的大笑。
江月心的脸黑了下来,谢宁这是和她杠上了?她想退婚,谢宁偏偏不让,还要说些「贞静贤淑、温柔可爱」之流的话来膈应人。
「爹,无功不受禄,这些东西我们不能收。」江月心黑着脸道,「赶紧找几个挑夫,趁着谢宁还没离开不破关,把礼物给他送回去。」
「什麽叫无功不受禄?」江父不以为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家给未过门的媳妇送点东西,也不能辜负了这一片好心啊!」
江月心都不好意思实话实说了,生怕让爹爹知道真相後,此时满面红光的老头子会一蹶不振,继而落泪不止。
「行,我自己送回去。」江月心二话不说,一把挑起了那些箱笼,她力气大,挑三四个不碍事,但七八个却有些麻烦了,於是,只能分两趟往马车上运。
「哎,丫头你做什麽?」江父不解,「咱们家就这一辆马车,你可得小心些!好端端的,非要把礼物给人家退回去,要是谢公子想错了,觉得你瞧不上他,可怎麽办?」
江月心在心里念叨,她确实有些瞧不上谢宁。
提上了两只大公鸡後,江月心坐上马车,驾车朝谢家别院赶去。谢家最不缺的就是钱,母子两人为了来不破关城附近游玩,还置办了数套宅邸,个个皆是一等一的舒适奢豪,那所谓「谢家别院」,竟比不破关守将霍天正的宅邸还要漂亮些。
听闻谢宁来不破关城为的是写几首词,以献给践祚未久的新帝,以示天恭国疆土无边、日月安泰,也不知道谢宁待在关城里的这几日,有没有想出词的上阕来?
晚上的不破关城,没了白日的热闹,反倒显示出关城的氛围来,披盔戴甲的士兵手提长枪短剑,在街上巡逻盘查,若有遇到鬼鬼祟祟者,一概捉拿至牢中再行拷问。
宁可错抓,也不肯放过一个疑似大燕国的探子。
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天恭国曾在大燕国手中吃了亏,赔上了半支李氏血脉,之後便一直小心翼翼,生怕再被大燕国给咬了。
已快到宵禁时候,江月心却还驾着马车,不仅如此,车里时不时发出一声高亢的鸡鸣,十分惹人注目。
盘查的卫兵赶过来,见到是江月心在驾车,便又老老实实地退开。
有相熟的,还插科打诨了两句,「江小郎将,快宵禁了,怎麽还在送货呢?」
江月心正欲答话,便听到街对头传来一阵为难的声音——
「我和我家公子才到不破关没几日,不懂得规矩,请几位官爷行个好。」
江月心一抬头,便看到对面停着一顶轿子,轿前围了五六个官兵。
一名书僮模样的少年正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再说了,这还没到宵禁的时候,我和我家公子还赶着去见霍大将军呢。」
官兵一听,越发生疑,「霍大将军何等尊贵,你家公子一介书生,哪来的门路见他?别以为搬出霍大将军的名号来,我们就会怕了!」
说罢,官兵便想去挑那轿子的轿帘。
就在此刻,轿中人发话了,「莫非你们不曾听闻过,近日霍将军千里迢迢自京城请了一名谋士吗?」说罢,他笑了一声。
这笑声也好,说话声也罢,都似春风穿堂、烟火无边,令人遐想万分。
江月心总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待那所谓的谋士从轿中出来,她顷刻间便想起这人是谁了——正是在校场之中有过「借过」之缘的男子。
「我似乎是在校场里见过这人。」江月心摩挲着下巴道,「那时我还在想,他是来走亲的还是来办差的,没想到他是霍将军请来的谋士。」
江小郎将开口,官兵们愣了愣,面面相觑,立刻改了主意,他们皆做恍然大悟状道:「冒犯了、冒犯了!」
又有人道:「既然江小郎将都说了,那就是我等脑子愚笨,有眼无珠。」
眼看着官兵要做鸟兽散,江月心讪讪一笑道:「欸,你们也别信我,我只是随口一说,我只是在校场里见过他而已。」然而这话没什麽用,官兵们早已走得乾乾净净。
江月心顿有几分尴尬。
那谋士抬起头,似乎是想与江月心道声谢,说时迟,那时快,江月心捆在马车里的大公鸡在那一刻挣脱了束缚,如风一般自由地扑了出来,「咕——」伴随着高亢的啼鸣。
这鸡似乎很是记仇,记得江月心倒提牠爪子的仇恨,因此一飞出马车,就朝江月心的头顶扑去,用脚勾扯了一通,悠然地拍翅落地後,便开始闲庭信步。
江月心出门时,只用发带松松捆了头发,被爪子这麽一勾,那发带就落到了地上,夜风蓦地吹来,立时吹乱了她及腰的乌黑长发。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与这位翩翩佳公子的正式见面会是这样尴尬的场景。
江月心撩起耳旁发丝,乾笑道:「见笑了,这位公子,你就当什麽都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