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会流泪的木偶

第四十三章:会流泪的木偶

“后悔?”Aries撑着桌面,身体前倾,笑意玩味的看着老板,“是觉得太平洋彼岸的励志故事会在四十多年后的中国政坛上演?”

老板白了她一眼,笃的一下坐回椅子上,显得无限惆怅,“你们年龄小,体味不到人将半百、看惯世事沧桑的人的心境。”

说完,他从包间角落里的酒堆里取了一瓶啤酒,咕嘟咕嘟的一饮而尽。他打了个饱嗝,可能喝得太急,脸色变得微红。确切的说,是泪光莹动,“我今年四十八岁了。思想顽固,观念陈腐。觉少多梦,想的比做的多。”他说,“她才多大?满打满算现在才28岁!和我这么一个油腻的大叔结婚,本来就已经背负了太多负担,事关他人的看法、家人的压力、同学和朋友的白眼。她是单亲家庭,爸爸死得早,从小缺乏父爱。之所以会和我结婚,我想是缺乏安全感吧。她对我的感情应该介于丈夫和父亲之间,总的来说是值得她信任,可以托付的。离婚后,我想明白了。我没告诉她自己做过结扎,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能怀孕。她误以为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她是打心眼里害怕,怕不能为我生孩子,到头来我也会抛弃她。”

“她嫁给你的时候多大?”Aries显然有些动情。

“20岁,大二毕业。”

“比你高一级,可曾认识?”Aries问我。

“不认识。”我曾在餐厅与她见过面,是个皮肤白皙细嫩,十分漂亮,身材很好的高个子女生。委实说,当时我很纳闷,她这样的女生,看重“八大碗”餐厅老板哪一点?很有钱?算不上,只能算是个殷实之家,一棒下去勉勉强强能打出几个屁来。长相帅气?更不搭边儿,大腹便便、油光满面,还有些谢顶。这一直是个迷。今天终于被揭开了谜底。

“没想过把她找回来?”Aries深吸一气,伸手找我点了根烟。我给老板丢了根,自己也点了一根。我们三人在包间里大口吸烟,火焰燃烧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春蚕吃桑叶的声音。听在耳里格外清晰,也稍显孤独。

“拉不下面子。”他摇摇头,烟雾缭绕,“这么复杂的问题,一时半会儿哪儿想得明白?我花了一年多时间才堪堪摸清事情的缘由。即便如此,也仅仅觉得愧疚。”

“你这人,心肠未免是铁做的。”Aries吐着烟圈说,“既然觉得愧疚,说明你还是爱她的嘛?”

“能如此长时间的思考一件事的缘由,想来爱得很深。”我插话道。

“窈窕淑女,是个雄性都爱慕。何况我?”他指了指自己鼻子,“习惯这个东西,一旦养成就很难改变,除非大彻大悟,痛定思痛,下定巨大的决心方可。”

“你是公公,不算雄性。”Aries嗤之以鼻。

我点了点头。见老板看着我,又摇了摇头,“那你做何打算?”

“没想过。”他说,“离婚后醉心于赚钱而无法自拔,那些事想起来就头痛,若非你提及,我根本不愿说起。”

“这也不是办法啊。”我摸着胸口说,“这里不得劲儿,才会睡不着觉。当然,睡不着觉和年龄也有关。”

他笑了笑,“或许你是对的,今天免单。”

“喂。”老板哼着小曲走出包间,我喊他,“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我愿意代劳。”

“再提这件事,我可就要收附加费了。”他转过身幽幽的说。Aries一把捂住我的嘴,朝老板竖起大拇指,“男人,气魄。”

我们从餐厅出来,又是很晚了。我和Aries走到地铁口的时候,最后一班车已经驶离。没赶上车,看不出他有多懊恼,我也没觉得多惋惜。

“今晚住一晚吧。”她若无其事的说,我并无觉得不妥。然后我们又往回走。

“上次,你的故事还未完。”我说。

“阿木,你烦不烦啊。”Aries嘴里说着这样的话,脸上却笑意盎然,“探究别人心里的秘密,你觉得很爽?”

我笑着点头,“嗯。”

“你这个心肠歹毒、嗜血的男人啊!”她将装内衣和衣服的袋子往我手里一塞,“我哭了你可要好好哄我。”

我们挽着彼此的手,在成都秋雨难歇的夜晚漫步。

“上次说到哪儿了?”她揉了揉额头,努力回想上次故事的结尾。

“你说很后悔答应他那个要求,为之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提醒道。

“你这个狠心肠的男人啊。”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则顺势搂住她的肩膀,“你要把我吃进你肚子里去么?”

“高中的生活,我像安装着一台大功率发动机的机器,不知疲倦的发奋学习。成绩提升很快。在高一第一学期,进入全级100名。爸爸说这样的成绩虽然本科没什么问题,但距离他的要求还远远不够。暑假,我没能和他见面,被送到补习班强训了两个月。心都快碎了。”她拍拍胸脯,“高一下学期的时候,我更加用功,期末考试的时候考得不错,全级排名在二十几位。爸爸才允许我和他见面一天。我从成都回到苍溪,去他家呆了一天。”

“嗯......”我话还未说完就被他打断。

“这次没有做爱。”她说,“自从经历过那次私奔,我们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似得,对彼此都很爱护。也清醒地认识到,在没做好准备前,还是不要做爱的好。”

“很难想象。”我说,“换做是我,可能会爆体而亡。”

她一掌拍在我裆下,没好气的说,“整个高中,我们都没做过一次。”

我弯着腰,疼得差点背过气。

“那次见面,我们约定高考的时候一起报考北京的一所大学。这样一来,就能远离父母的干扰,心无旁骛的过两个人的小日子。他那年期末考试,比我考得还好。我感受到了压力。过完年,我更加用功,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学习上。本来打算五一节能和再次见面,但期中考试的考砸了,心愿未了,计划泡汤。让我失落了好长一段时间。好在期末考试考得不错,虽然名次没有大幅提升,但进步还是很明显。我和爸爸谈判,最终允许我和他一起出去旅游。”

“去哪儿了?”

“我们没有跟团,两个人简单收拾就上路了。我们是七月十号去大理,待了几天就去了丽江、香格里拉和泸沽湖,然后去了拉萨、纳木错、可可西里、茶干盐湖和青海湖。八月一号乘车从格尔木去了敦煌和酒泉,然后出嘉峪关进入新疆。穿过塔里木盆地无人区,去了可可托海、禾木、喀纳斯、五彩池、吐鲁番和天山。最后在乌鲁木齐休整,待了几天,在地窝堡国际机场乘飞机回成都。没有回家,又马不停蹄的去了稻城亚丁,回来的时候在都江堰一直待到开学。”

“感觉很急迫的样子。”我感慨道,“像是时日无多的病人,对这个世界疯狂的迷恋,恨不能一天内走完所有地方。”

她呆呆的看着我。我的话像一束光窥探到了她内心深处。过了良久,她泪如决堤的洪水。

“阿木。”她哽咽着说,“为什么你会明白?”

我看了看天色。成都秋雨不住,冷风不息。这副凄风苦雨的模样,和Aries的故事中埋藏的情绪何其相似。

“因为。”我一边帮她擦泪,一边说,“妈妈去世的时候,我只有十二岁。她躺在床上,虚弱的像饿了无数年的猫。她拉着我的手,攥得我生疼。她说话的时候,急切匆忙,像倒豆子似的说了很多。我当时还处于迷蒙状态,根本不知道‘死’是什么,只是安静的听着她说个不停。但是没记住她到底说了些什么。直到她突然咽气,瞪大眼睛看着我的脸,再也不能眨眼,握着我得手慢慢变得冰凉。我喊她,抚摸她,她却没有回应。我才搞懂‘死’是怎么会事儿。那就是她再也不能和我说话,再也不能抱我、亲我、打我、骂我。就是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再也感受不到她怀抱的体温,甚至会在时间的消磨下、慢慢忘记她的音容相貌、淡化关于她的一切。她留在我身边的痕迹,在岁月的风霜中慢慢褪色。在我不断成长,终于有一天长大了离开家外出漂泊,那些就此彻底消亡。只在记忆深处,还有这么个人、模糊存在着。”

Aries流着眼泪看着我,甚至忘记了哭泣,安静的像个会流泪的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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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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