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她声音柔和,即便气极,也不会口出秽语;她身姿如松,走路轻盈却不轻佻。
因家里居丧,过年时要贴白纸对联,别人嫌晦气不肯写,杨萱便裁出来纸张自己写,那一笔浑厚端方的颜体看直了他的眼。
落雨时,夏怀宁会躲在大房院的门外听琴声。杨萱弹《佩兰》,弹《流水》,琴声初听空灵而清越,细品之下,却满是寂寥与怅惘。
尤其是伴着雨声,更添孤苦与哀伤。
夏怀宁从来没见过这般温婉美好,这样干净纯粹不染半点尘埃的女子。
他想留住这美好,想拥有这美好。
所以他发疯一般苦读,只求能够让她高看一眼,只求能够如愿以偿地守在她身边。
可到头,却只是一场空。
是他的母亲与长姐摧毁了他所有的希冀。
夏怀宁不愿去想得知杨萱噩耗以后的那几天是如何度过的,他只知道漆黑湿冷的黄泉路上,他拼命地奔跑。
空茫里有个声音问,「别人都恨不得一步不愿往前挪,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他气喘吁吁地回答:「有个故人刚过了百日,魂魄马上要归向地府,我担心没人陪伴她会觉得害怕。」
那声音笑:「阴间一日,地上三年,每个人的黄泉路都不一样,你跑这半天,兴许已经赶到她前头了,不如在三生石旁略坐坐,等着她。」
他依言跑到三生石旁,谁知道跑得太久两腿酸麻,一个趔趄栽进忘川河里。
再睁开眼,他回到了自己十一岁那年,他与同窗口角被砚台砸中了头。
那年,夏怀远仍在辽阳不曾回京,夏怀茹正在说亲还未曾出嫁,而杨萱才刚刚八岁,还是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
她的长兄杨桐正在鹿鸣书院求学。
夏怀宁庆幸不已,上天终是怜他一片痴心,予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一世,他要好好陪在杨萱身旁,守着她长大……
杨萱姐妹跟李显媳妇花费了二十多天,终于将杨芷的裙子做成了。
湖色的十二幅湘裙,裙摆上绣着碧绿的莲叶和大朵的粉色莲花。看上去本是有些艳俗,可湘裙外又另外笼了层轻容纱,将莲叶与莲花罩得影影绰绰,飘逸若仙。
袄子便是用的那匹茜色的府绸,式样极简单,既没有绣花也没有收腰,却是在领口与袖口处均镶了道约莫寸半宽的湖色襕边,正与湘裙呼应。
辛氏看惯了杨芷素净的打扮,乍看到她穿这样明媚的茜红,眼前一亮,上下端详杨芷好半天,不迭声地道:「看着跟换了个人似的,阿芷以后就该如此打扮……这裙子做得好,最出彩就是这层纱,美而不妖,艳而不俗。」
杨芷自己也颇为满意,听辛氏夸赞,更觉欢喜,微红着脸道:「是萱萱想出来的点子,本来我还担心穿着怪异,不成想真的好看。」
杨萱连忙邀功,「花样子也是我描的,本来还想帮姐姐绣花的,怕绣不好,就让素纹绣了。」
言语里很有些遗憾。
辛氏笑道:「不忙绣衣裳,先绣出十几张帕子,十几只香囊,做十几双袜子,等不看针也能把线绣平整,那会儿就能绣大件物品了。」
杨萱点点头,「我抓紧练习,过年的衣裳我想自己绣。」
辛氏道声好,又道:「等正月里闲着,让李显媳妇教你们裁衣裳。裁衣裳可是考校眼力和手艺,那些有经验的裁缝打眼一瞧就知道你用几尺布,穿多大鞋。我年轻时候不爱针线,到现在也不敢动剪子,你们可别学我。」
杨萱两人「吃吃」笑着应是。
正说的热闹,丫鬟文竹进来,笑盈盈地道:「太太,姑娘,外头夏公子来送节礼,正在二门等着呢。」
「赶紧请进来,」辛氏打发走文竹,笑叹声,「日子过得真是快,好像才过了中元节,这一眨眼就要过中秋节了。」
杨萱听到夏怀宁就觉得难受,起身道:「师兄来了,我跟姐到里间避一避。」
辛氏不甚在意地说:「不用,又不是外人,」顿一下,续道:「咱家也该把节礼准备起来,要不让秦嬷嬷带着你们俩准备?」
杨芷双眼亮晶晶的,迟疑着问:「我们俩能行吗,要是出了差漏怎么办?」
杨萱则毫不犹豫地道:「反正有往年的例,照猫画虎就是了。而且,不懂的地方可以问秦嬷嬷。」
辛氏含笑点头,「跟咱们有来往的人家不多,总共就七八家,都是你父亲的同僚或者同窗,十几年的交情了,不会太挑剔礼数。再者,你们拟出来礼单,我也得看两眼。」
杨芷轻舒口气,「有母亲掌眼就好,我怕礼数不对被人笑话。」
「姐一向仔细,考虑得周到,」杨萱笑笑,抬眸,通过半开的窗棂瞧见夏怀宁的身影,顿时沉了脸,没再吱声。
紧接着,文竹撩起门帘笑道,「夏公子来了。」
夏怀宁穿件宝蓝色长衫,阔步而入,站定后,先朝辛氏长长一揖,「夏怀宁见过师母,」又朝杨萱姐妹拱拱手,「两位师妹安好。」
杨芷忙站起身,下意识地抿了抿鬓角碎发,端端正正地回礼,「师兄安好。」
杨萱随着敷衍了事地欠欠身,嘴唇动一动,没有出声。
夏怀宁目光落在杨芷的裙子上,停过数息才移开,从衣袖掏出张浅绿色纸笺,恭敬地呈给辛氏。
纸笺上写着「弟子夏怀宁奉月饼两斤,敬请师父师母笑纳」等字样。
辛氏略略瞧一眼,笑道:「怀宁是临颜体字?看着间架有些像,但几处笔画却不规整,写捺的时候先逆锋向左起笔,转笔后需得略顿一下,才显浑厚。」
夏怀宁再度行礼,「多谢师母指点,弟子受教。」
他就没正经练过字,前世单忙着研读经史子集了,因科考字迹需得工整,他忙中抽闲练了几个月,谈不上字体,只求工整能认。
这一世,他倒是想正经八百地练出笔好字来,至少不能差杨萱太多,所以寻了本字帖着实练了些时日,可他握笔姿势和运笔习惯已成定势,一时半会儿根本改不了,所以辛氏一眼就瞧出不当之处。
夏怀宁趁机向辛氏请教书法。
辛氏并不藏私,将纸笺上错误的笔画尽数指出来,又吩咐杨萱研墨,准备亲自示范给夏怀宁看。
书案不长,夏怀宁正站在杨萱身侧,垂眸便可以看到她耳垂上莹润的珍珠耳钉和耳后细细的绒毛。
夏怀宁顿时想起那对在她腮旁轻荡的赤金坠子,忍不住长吸口气。
鼻端传来清浅的茉莉花香。
是久违了的,属于她的味道。
莫名地就感觉阵阵凄楚,像是流浪的旅人终于寻到暌违已久的伙伴,而眼眶也忍不住有些酸涩。
夏怀宁忙侧头轻咳两声敛住自己的情绪,待转回头,见杨萱已经研好一池墨,远远地避到屋子的另一侧。
夏怀宁顿感失落,却强打起精神看辛氏如何起笔运笔。
看过两遍,自己又练习了几个字,才开口告辞。
临出门前,下意识地回头,正瞧见杨芷俯身整理笼在罗裙上的薄纱。
薄纱被撩起一角,露出里面粉艳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