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杨萱信心十足,可杨桐却沉声对杨芷道:「你是姊姊,理应帮着阿萱,怎麽倒在旁边瞧热闹?」
杨芷面色有些讪然。
杨萱忙解围,「我不用姊帮忙,我自己能绣。等绣完扇子套再给姊绣张素绢帕子,再然後给弟弟做身小衣裳。」
「好,好。」杨芷只是笑,根本不相信她的话。
杨桐却耐心叮嘱,「扇子套我不赶着用,这会儿天气热,等入秋凉快了再绣不迟。」
可入秋之後,谁还会天天摇扇子?
杨萱心知这是杨桐的好意,甜甜地答应了。
其实,杨桐算是杨萱的庶兄,他跟杨芷才是真正的一母同胞,都是王姨娘生的。
辛氏十六岁与杨修文成亲,成亲三年肚子都不见动静。
杨家人丁本就不兴旺,连着三代都是独苗儿,绝无可能在杨修文这辈断了根儿,辛归舟便写信让辛氏从陪嫁丫鬟中选一个伺候杨修文。
辛氏思量许久,挑中了模样普通的撷芳,将她抬成姨娘。
王姨娘自小伺候辛氏,跟着她识文断字,很有自知之明。论长相,辛氏比她貌美;论才学,辛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论身分,辛氏既是杨修文的正妻又是她的师妹,早在白鹤书院时就彼此有意,两人的情分绝非旁人能比。
既然清楚明白自己的地位和情势,王姨娘也就没有那些不安分的想法,白天她仍是在辛氏身边听使唤,夜里若是杨修文过来,她便用心伺候,要是杨修文不过来,也不会闹什麽夭蛾子。
许是佛祖见她本分,格外开恩,头一年王姨娘就生下长子杨桐,过两年又生下杨芷。
这期间,辛氏的肚子仍是没有动静。
辛氏寻思着自己八年不曾生养,恐怕往後也不一定能生,便跟杨修文商量着将杨桐记在自己名下,算作是杨家的嫡长子。
谁知,刚写定族谱,祭拜完祖先,就查出辛氏有喜,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金秋时节,辛氏生下了杨萱。
杨修文想辛氏既然能生闺女肯定就能生儿子,便没再往王姨娘屋里去,只一心一意守着辛氏,足足又过了八年,辛氏已经三十二岁,这才再次有孕。
杨桐虽是王姨娘所出,但因从小养在辛氏身边,受辛氏教导,对两个妹妹并无偏倚,且念及杨萱岁数小,反而更纵容杨萱。
在杨萱的记忆里,杨家素来和睦,唯一有过的纷争就是辛氏决定让她代替杨芷去冲喜那天。
那天下着雨,王姨娘跪在正院的青砖甬道上,头咚咚地磕个不停,「老爷,阿萱是您的闺女,阿芷也一样,都是老爷的骨肉,可夏家求的是阿芷,老爷不能不给阿芷活路啊!」
杨桐撑着伞遮在王姨娘头上,低声劝道:「姨娘回去吧,父亲也没法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阿萱总归比阿芷还小两岁。」
风太大,伞根本撑不住,黄豆粒大小的雨点劈里啪啦地往下落,瞬间打湿了王姨娘的袄子。
王姨娘鬓发散乱,神情狰狞,厉声喝道:「杨桐!我问你,你的心都偏到哪儿去了?」
杨桐不答,索性收了伞,跟王姨娘一道在雨中跪着。
那时杨萱正值豆蔻年华,心里也曾暗暗憧憬过将来的生活,因受到父母的耳濡目染,她自小喜欢的便是像父亲或者兄长那般清俊儒雅文采斐然的男人,以後可以扫雪烹茶,琴瑟相和。
所以对於这个从未谋面而且濒临亡故的夏怀远,她是百般不情愿嫁过去,可她性子温顺乖巧,在杨修文的威严与辛氏的哀求下,最终仍是哭哭啼啼地上了花轿。
回门那天,她抱怨过夏家的所作所为之後,辛氏交给她一只海棠木匣子,耐心叮嘱她,「夏家在京都根基浅,吃穿用度上未必能宽裕,你别太计较这些……女人家的嫁妆虽说用不着贴补婆家,可你也不能绫罗绸缎地穿着,却眼睁睁看着婆婆穿件大粗布褂子,总得尽尽孝心,尤其你家里还有个大姑姊,先用点心思把她笼络住,你婆婆那边就好说话了。退一万步来说,如果实在与夏家人合不来,你手里攥着这些银钱傍身,也不至於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活。」
匣子里是十几张银票,合起来将近两千两,更有金钗珠簪,翡翠玛瑙等十几样首饰,被夏日阳光映着,璀璨夺目。
杨萱吓了一跳,她的亲事虽然应得仓促,嫁妆却半点不少,满满当当四十八抬。
杨家是诗礼之家,不曾购置铺面,家里除去祭田外,另有两处田庄,一处在大兴,约莫两百亩的良田,另一处是在真定,大概五百亩,辛氏都给她做了嫁妆,还另外给了八百两现银。
这些财物足够她衣食无忧地度过此生,完全没有必要再跟娘家伸手,杨萱便推辞不要,「大哥跟姊都没成亲,娘还有这两件大事要操办,我用不了这许多。」
辛氏苦涩地笑,「给你你就收着,如果以後他们需要,你再拿出来就是。」
杨萱听着不对劲儿,正要再问,辛氏却扬声吩咐了下人摆饭,这事便没有再提。
不料五天後便有消息传来,杨家被锦衣卫抄了家,家中财物全部充公不说,阖府上下也尽都入狱。
杨萱大惊失色,可她是新妇,被夏太太拘着不得出门,便托夏怀宁去打听。
彼时夏怀宁既未中举也没有差事,根本找不到门路,只能打听些坊间流言,说是白鹤书院与朝臣勾结,妄图左右朝政,已经被查封,杨家则是被白鹤书院牵连。
杨萱从小被家人呵护着长大,根本没经历过事儿,手足无措地捧出银子求夏怀宁找人打点,只是银子花出去数百两,连个靠谱的人都没找到,而杨家上下已经推到午门问斩,只有杨萱因是出嫁女而逃过一劫,还有十几位先前被打发出去的下人侥幸留得性命。
後来因缘际会下,杨萱终於得知内情。
辛归舟在给杨修文的信中大肆宣扬仁孝治国,以德化民,又影射太子暴虐凶残,不若靖王亲和宽厚,更有国君风范。
白鹤书院出事时,启泰帝病重,正由辛归舟认为暴虐的太子监国。而杨萱生下夏瑞的第二年,启泰帝驾崩,太子名正言顺地登基为帝,年号丰顺。
杨萱不关心到底谁做皇帝,太子也罢,靖王也罢,都跟她没关系,可既然重活一世,她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杨家重蹈覆辙,第一件事就是要将那些有可能置杨家於死地的书信找出来毁屍灭迹。
辛归舟非常赏识杨修文,两人书信往来非常频繁,而且因为杨修文有面圣的机会,辛归舟也常常会把自己的观点阐明出来,以期杨修文能够在圣上提及一二,或许能够触动圣心,废黜太子另立靖王。
上次在竹韵轩,杨萱已经泼茶毁掉一些,可还有更多书信不知道被杨修文藏在了何处。
好在,现在是启泰十八年,离启泰二十三年太子监国尚有五年,杨萱可以慢慢去寻找其余信件。
再不济,她可以寻找适当的机会给父亲提个醒儿,或许父亲自己就能醒悟到信件的不妥当之处。
想到此,杨萱稍微定下心,开始思量着给杨桐绣扇子套。
她选中的图案有两个,一个是数竿翠竹,取节节高升之意,另一个是桂圆树上停着一只喜鹊,寓意为喜中三元。
其实她最喜欢的是鲤鱼跃龙门,清波荡漾的水面上,青鱼草鱼等探着头跃跃欲试,一条鲤鱼则腾空跃起,身上鳞片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
鲤鱼跃龙门很讲究针法和技艺,要绣出鱼的神态不说,而且鱼鳞一层叠着一层,丝毫不能乱,以杨萱的绣工肯定没问题,可眼下却不是展露技艺的时候,只能忍痛放弃。
拿着选出来的图案,杨萱拉着杨芷去找辛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