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杨桐道:「那凉团口味极好,只是我母亲身子不方便,不太吃外面的东西,不必破费。」
夏怀宁笑道:「这怎麽叫破费,而是正经的礼节,去拜见长辈可不好空手去,我别的东西置办不起,几文钱的点心总该买一些,那就这样吧,我挑着新鲜样子多买几种,说不定就有师母爱吃的口味。」
杨桐不好再推辞,只得笑着答应,「那就劳烦你了,正好中午你可以留饭,母亲是扬州人,让家里厨子做一手地道的扬州菜。」
夏怀宁毫不客气地应了,休沐那天果然带着四色点心去了杨家。
说是四色,其实四个纸包里分别包着两样点心,合起来足足八种。
杨修文引他进正房拜见辛氏,又喝了拜师茶,然後吩咐人将杨芷姊妹唤出来厮见。
杨萱万般不愿,却不能不出来,只能垂头丧气地跟在杨芷身後进了屋。
两人对夏怀宁福了福,招呼一声,「师兄。」
夏怀宁急忙作揖还礼,抬起头,那双幽深的桃花眼便定在杨萱脸颊上,久久不愿移开。
杨萱只随便换了件能见人的嫩粉色袄子,双丫髻上插了对宫纱堆的粉色山茶花,整个人看上去娇娇嫩嫩的。
杨芷却认真打扮过,穿着湖蓝色暗纹袄子,月白色百褶裙,戴着小小的南珠花冠,流光溢彩的南珠衬着她眸黑如点漆,格外温婉静雅。
夏怀宁收回目光,取出只两寸见方的小匣子,「我家胡同後面有位老匠人,很擅长雕些木刻的玩物,我挑了两件给师妹玩儿。」说罢,笑着打开呈给辛氏。
匣子里是两只桃木根刻成的小动物,一只兔,一只牛,正好合了杨萱与杨芷的属相。
辛氏拿起来仔细打量片刻,赞不绝口,「好手艺!」
夏怀宁笑道:「那位老匠人先前在银作局当过差,因为年纪大了,双手不如往年俐落,做不了精细东西,就雕些玩物混口饭吃。」
「难怪,」辛氏连连点头,「要说木刻跟作画差不多,如果只要求形似,这倒容易,要刻出精气神来却难,像这种看似拙朴实具神韵的更是难上加难。」
夏怀宁忙躬身为礼,「多谢师母指点,弟子受教。」
辛氏自幼在白鹤书院长大,於字画上颇有心得,听夏怀宁这般说,便笑道:「我虽不擅作画,但尚有几分品鉴的能力,以後老爷不得空,你们有了字画送进来让我看看也可。」
夏怀宁连忙道谢,与杨桐一道告退离开。
辛氏吩咐她的丫鬟文竹将夏怀宁带来的点心摆在碟子里,除去凉团、凉糕之外,另有百合酥、芝麻糕和枣泥酥饼等等。
福顺斋的百合酥跟别家的不一样,上面点缀着松子仁、瓜子仁,另外还撒了少许山楂,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
辛氏本该在饮食上谨慎小心,见状也不自主地掰下一块,尝过之後,夸赞道:「香酥酸甜,很好吃。」
杨芷拿着木刻的牛爱不释手,「爹爹眼光着实好,夏师兄生得一表人才,言谈举止也落落大方。」
那是你们不知道他前世做的那些龌龊事情!
杨萱噘着嘴,暗暗哼了声,「我没觉得这人哪里好,看人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的,而且上次画的竹子也不怎麽样啊。」
辛氏轻笑道:「竹子不好画,他们又不曾正经学过作画,不能太苛责。阿芷说的不错,夏怀宁大方稳重,以後会有大造化。」
辛氏自然看到了夏怀宁傻傻盯着杨萱瞧的眼神,却没在意,杨萱生得出色,一个半大小子乍然看到漂亮小姑娘发了呆也是正常。
当年,杨修文头回见到她也是跟呆头鹅一般。
辛氏笑笑,又拈起一个枣泥酥饼,一半自己拿着,一半递给杨萱,「你不是爱吃枣泥馅儿,尝尝这个口味如何?」
福顺斋的点心就没有不好吃的,杨萱接过来,一口塞进嘴里,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唇角沾着好几粒黑芝麻。
辛氏掏帕子给她擦把嘴,温声解释,「你爹之所以收他为弟子,除了他着实有天分,资质好之外,也是因为咱们家人丁不旺,阿桐没人帮衬,如果在同窗之谊上再加这麽层关系,以後两人能够互相照应。而且,夏家家世不显,在京都没有根基,你爹就是多拉扯几把,也不会惹人侧目。」
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前世夏怀宁只发奋了四五年就能考中探花,这世从小就开始读,加上杨修文指点,说不定能成为状元,前途是显而易见的好。
如果真能照应杨桐,那也算值了。
杨萱默默叹口气,吃完点心回到玉兰院,也不叫人伺候,往砚台里注少许水,拿起墨锭开始研墨。
墨锭摩擦着砚台,发出沉闷地吱吱声,而水慢慢转为黑色,变得黏稠,杨萱的心也随之沉静下来。
一池墨好,她已经心无旁骛,提笔开始抄写经文。
三五天的工夫,她认认真真地抄出来四卷《金刚经》。
等到这天杨修文下衙,她与杨芷一道将经文呈给他,「爹爹中元节要不要去护国寺?如果去的话,想请爹爹把这些经书替娘散出去。」
杨修文随手拿起一本翻开,笑问:「这是阿芷抄的?」
杨芷凑上前看了看,应道:「是。」
杨修文又问:「你现在临赵孟頫的帖子?」
「父亲看出来了?」杨芷忐忑不安地回答,「我觉得赵体比颜体更好看,所以从正月以来就临《洛神赋》。」
杨修文点点头,「颜体上手容易,不过你既是喜欢赵体也无妨。赵体笔圆架方,撇捺舒展,结构布白更方正谨严,只是帖子选的不好,可以先临《三门记》,等过上一两年再换《洛神赋》。」
杨芷答道:「我没找到《三门记》,只在大哥那儿看见一本《洛神赋》,就讨了来。」
杨修文闻声笑道:「我那里收着一本,待会儿你随我去取。」
这是要去竹韵轩?杨萱精神大振,上次的苦肉计没成功,她到现在都还没找到机会进竹韵轩,这下刚好能有藉口。
她翻出自己写的《金刚经》,双眼热切地盯着杨修文,「爹爹,您看我的。」
杨修文含笑接过,略略扫两眼,再仔细端详片刻,赞道:「阿萱的字大有长进,虽然笔力稍嫌不足,但起笔顿笔已经很有颜体的浑厚端方。」
杨萱连忙道:「爹爹,我一直临写《勤礼碑》,要不要换别的字帖?」
「《勤礼碑》就极好,不用更换,阿萱性子软,多临颜体字能沉稳些。」
杨萱顿觉失望,她也想藉更换字帖的名头到竹韵轩去,父亲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正懊恼,杨修文已经站起身往外走,杨芷便伸手扯扯杨萱的衣袖,使个眼色示意她一起去。
已近黄昏,夕阳将天空的云彩晕染得绚丽多彩。
杨修文穿件家常的圆领袍走在前头,半边身子映着霞光,呈现出朦胧的金色,高高束起的发髻中隐约夹杂着几丝白发,他如今三十有八,再过两年就到了不惑之年。
想起先後两世他对自己的教导与疼爱,杨萱紧走几步,上前牵住他的手,娇声唤道:「爹爹。」
杨修文低头,瞧见她鼻头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被夕阳照着发出细碎的光芒,乌漆漆的眼眸里满是孺慕,顿时心软如水,开口问道:「怎麽了?」
杨萱并没有特别的事情,听到他问,便甜甜糯糯地道:「中元节我们能不能去逛庙会?」
杨修文本是要听高僧讲经的,可瞧着女儿娇俏的神态,不忍拒绝,稍稍思量便满口答应,「好,爹爹带你们去,届时咱们趁着凉快早点走。」
杨芷喜不自胜,紧跟着快走两步,走在杨修文另一侧,仰头道:「太好了,谢谢爹爹。」
杨修文看着身边这双娇软乖顺的女儿,心里尽是满足,声音越发放得柔和,「回头再问问你们母亲,若是她身子方便,也一道跟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