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落榜会是谁的错(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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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很奇怪的动物。之前,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世上会真的有“化蝶”式的爱情故事,更不相信,会有人因为爱情患什么相思病。以为这些只不过是骗人的虚构故事而已。可是,峨山归来之后,我不这样认为了。
我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得了相思病。刚从峨山回来那几天,我脑子里每时每刻都是郑雨溪的影子,夜里也经常梦到她,画画时我精力很不集中,每天都是心神不宁。
好在这些症状在一个星期后渐渐消失,不然肯定会影响到我的专业成绩。
过了些时间,不知是谁把郑雨溪主动要求留下来照顾我的事公之于众。于是,班里便有了关于我俩的种种传言。有些人闲得没事做,喜欢捕风捉影,这是谁也管不了的。
我能感觉到,别人经常对我和郑雨溪指指点点,可我毫不理会,只把他们当作胡说八道。
离专业课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时间紧迫,我们已经不再到教室里上课,除了吃饭和睡觉,全天都待在美术室里画画。
那段时间,席老师原本白白胖胖的脸消瘦了许多。其实,他的压力也蛮大的,学校有两个美术老师,每人教着二十来个学生。艺考成绩下来,学校根据成绩会给两个人排名的。
专业考试的前一天,席老师带着我们踏上了参加艺考的行程。我原本信心十足,可是,当我成为“艺考大军”中的一员时,心里却打起了鼓,半点信心也没有了。这哪是考试?分明是千军万马勇过独木桥!
看得出,其他同学也有和我一样的感觉。路上还有说有笑呢,来到考试地点后,同学们便都阴着脸一声不吭了。席老师看出了大家心理上的变化,便笑嘻嘻地跟我们开玩笑,还不时地给我们鼓劲。
我偷偷瞥了郑雨溪一眼,见她一个人待在角落里,脸色有些苍白,一言不发。看得出,大考当前,她也很紧张。
想不到的是,我坐进考场的时候,心情却是异常平静。
第一场考的是素描,我正镇静自若地拿着铅笔画画,发现监考老师不停地在我身边转来转去,还把我的身份证和准考证拿去认真核对。
我继续画画,并没有理会他。不一会儿,他领来一个胸前戴着主考标志牌的人,两个人又把我的两证核对一遍,还把我准考证上的相片凑到我的脸上对比了一阵。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那个红色主考标志牌让我感到一阵紧张。
片刻后,两个人耳语一阵,那个主考才怏怏地离开考场。
我恍然醒悟。原来,他们把我当成“枪手”了。近来,艺术类招生考试替考现象时有发生,看来是加大了查处力度。
画马上要完成了,只要稍加修饰就堪称完美了。我看了看表,时间刚过一半。我松了一口气,瞄一眼周围的其他考生,有的仅画了一半。
此刻,我才明白监考老师为什么怀疑我是枪手了。除了我个子高显得老成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应该是我的画过于出类拔萃。想到这里,心里便有了沾沾自喜的感觉,刚来时的忐忑不安瞬间荡然无存。
第一场考试结束,我把被当成“枪手”的事说给大家听。我还添油加醋地说监考老师拽着我非要把我赶出考场不可,幸亏主考官来了,才给我解了围。同学们听了都捧腹大笑。郑雨溪也抿嘴笑了。我这一折腾,大家的紧张情绪有了明显缓解。
考试完成了,自我感觉还不错。其他同学也都说题目不是很难。其实那些题目席老师平时都让我们练习过。回来的路上,大家都一身轻松。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苦苦等待,等着艺考成绩公布的那一天。若是成绩过了关,就一心准备不久后的高考;成绩若是不过关,将会前功尽弃。
成绩虽然暂时没下来,大家还是迅速地投入到文化课的复习之中。
实在难以想象,郑雨溪这样一个看似聪明伶俐的女孩,文化课成绩却非常差,尤其是数学,更是一窍不通。想不到作画如此灵巧的她,面对数学公式和定理却束手无策。
我暗自为她捏了一把汗。
12
艺考成绩终于来了。席老师一脸轻松的表情告诉我成绩一定不错。果不出所料,席老师说他所教的学生过线率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另一位美术老师所教学生的成绩一定是落败了。
虽然如此,还是有几名同学没有过关。其他同学振臂高呼时,他们都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有的还流下泪水。这并非他们不够坚强,付出那么多,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换作我,我也输不起,尽管我不一定落泪。
席老师单独留下了没过关的同学,大概是想安慰他们一番,或是帮他们另寻一条出路。
我和郑雨溪当然是毫无悬念地顺利过关。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把所有的精力都交给了文化课的学习。
郑雨溪其他科目还能说得过去,最吃力的是数学,经常利用课间休息时间补习数学。
有一次,我看到,郑雨溪向班上的一个女生请教一道数学题,结果遭了对方的白眼,只好红着脸回到座位上。平时郑雨溪整天都是一副冷面孔,这个时候去麻烦人家,况且时间又那么宝贵,遭到拒绝也不是什么怪事。
看到郑雨溪满脸羞惭的样子,我心里猛地疼了一下。虽然我的功课整体水平也不是多么好,那是因为语文和外语太差,数学成绩还是不错的。我往四下看了看,正是课间休息,有不少同学待在教室专心复习功课。
我站起身,向郑雨溪走过去,小声说:“是什么题?我可以看一看吗?”
听见声音,她扬起脸,我见她的眼里闪动着亮光。她一脸无奈,笑了笑,然后用细长的手指点了点那道题。那道数学题我不久前刚做过,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我找了个板凳在她身边坐下来,把题目认真讲解了一遍。我俩距离很近,脑袋几乎碰在了一起。她的一缕长发已经触到我的脸颊,让我有一种很痒的感觉。
她已经听明白这道题的做法,笑着说:“谢谢你。”
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冲她笑了笑,然后回到自己的位上。我感觉到班里有不少同学正在挤眉弄眼,接下来又相互低声议论。很显然,这是针对我和郑雨溪的。我心里很坦然,并不在意。我却为郑雨溪担心,恐她承受不住这些没来由的风言风语。
吃过午饭,回教室的路上,班里一个小不点男生,嬉笑着对我说:“程越,听说你和郑雨溪……”
不等他把话说完,原本有说有笑的我,忽然沉下脸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怒吼道:“你放狗屁!”
他比我矮了足有一头,在我面前,不过是一只小鸡。见我生了气,他吓坏了,战战兢兢地说:“我只是开玩笑……你千万别生气……”
我知道他是开玩笑,以前他也和我开过类似的玩笑,况且这种玩笑我也跟别人开过。可不知什么原因,那一天我却莫名其妙地冲那个小男生发了雷霆之怒。
旁边的几个同学见我生了气,急忙过来劝解,我猩红的目光怒视了小男生很久,直到把他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才把拎着他的手松开。
小男生连声说了几个对不起,然后撒腿跑回教室。
这件事过后,班里再没有人暗地里说我和郑雨溪的闲话。既便有人说,也不会当着我的面。
几天后,我还听说,因为这件事,追风还找过那个小男生的麻烦,恶狠狠地指着小男生的脑袋,扬言道:“今后谁若是说郑雨溪的坏话,我扒了谁的皮!”
在乐安七中,追风也算是叫得响的人物。有他这句话,我想也不会有人自找麻烦了。不知道消息是否准确,据说,追风把小男生吓得当众尿了裤子。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给郑雨溪讲解数学题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她若是遇到不明白的问题,就主动找到我。我若是也不会做,就去问班上成绩好的同学。我还是有些面子的,他们从来不拒绝我。
高考前的那些时间,我俨然成了郑雨溪的专职数学辅导老师。
13
高考终究还是来了。
高考,一次决定我人生命运的考试,曾经把无数人送往天堂的同时,也把许许多多的人送入地狱。看似公正的高考,居然是那样无情。它在我心灵的深处留下了永不磨灭的记忆。
我恨死了高考。有了这次经历,我怕是宁愿下地狱也不想再去参加一次高考了。可是,我又隐隐觉得,若是不经历一次紧张又刺激的高考,似乎是一生中的一个遗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高考更是一次历练。
考试完成的那天,同学们像刚出笼的鸟,欢欣雀跃。大家各自收拾完东西,像满地的青蛙蹦蹦跳跳地四散而去。
女生宿舍前停着一辆银灰色轿车,郑雨溪正把行李一件件地塞进车里,那辆车是来接她走的。我推着山地车停下来望着她。她忽然看到了我,冲我用力挥了挥手臂,我也朝着她招了招手。距离有些远,我没有看见她脸上是怎样的一种表情。在那一瞬间,我却突然有了想哭的感觉。
她终于钻进了车里,我再无法看到她。
那辆车缓缓地驶出校门,渐渐在我的视线里消失。
郑雨溪走了。
我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也没有她的任何联系方式。也许她会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我与她将再也无法相见。
眼泪忽地淌下来。我愣愣地站在空荡荡的校园里,猛地感到一阵愧疚,胸口一阵刀割般的难受。
高考时,数学试卷上有一道数学题,几天前我曾经给郑雨溪讲解过,是一道关于排列组合的题目。可是,在考场里见到这道题时,我忽然发现,那天我把这道题理解错了,因此给郑雨溪讲解的答案是错误的。一切都太晚了,我俩并不在同一个考场,我已经没有办法再通知到她。
我只好兀自在数学试卷上写下了题的正确答案。
走出考场见到郑雨溪的那一刻,我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低着头不敢看她一眼。
郑雨溪却兴高采烈地跟我说:“幸亏你那天给她讲解了那道题。”
我的心一直在滴血,冲她勉强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就找个借口迅速躲开了。一直到她乘车远去,也没将这件事说给她听。我缺少勇气。
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假如郑雨溪因几分之差未能被录取,我将是她难以饶恕的罪人。我对她的亏欠,怕是一生一世都无法偿还。
我天天祈祷,假如乐安七中只有一个人考中的话,我宁愿这个人是郑雨溪,而不是我。
仔细想来,这件事我负有一定责任,但也不能全怪我,我不是故意的,一切都是天意。再说,即便郑雨溪知道了这件事,也不一定责怪我。她并不是一个不通情达理的人。
虽然我有时也这样想,可是,自责却从来没有减轻过。
在家等待高考成绩的这些天,我的愧疚感愈来愈强烈,经常莫名其妙地发愣,有时还做噩梦,半夜醒来常常惊出一身冷汗,然后就是再也无法入眠。
我整天都是浑浑噩噩的。
妈妈以为我高考没考好,就劝说道:“考不好没事的,大不了再复读一年。”
我怕妈妈担心,说:“考得还不错……”
妈妈又以为我生了病。爸爸是小医生,当然看不了我的“心病”,想带我去大医院做个检查。
我执意不肯。
郁闷时,我经常独自到附近的小河边望着缓缓的流水发呆,有时一待就是几个小时。
我每时每刻都在为郑雨溪默默祈祷,祈盼她能如愿以偿地考中。只要她能考中,哪怕让我落榜,我也心甘情愿。
当然,最好的结果,还是我和郑雨溪都能考中。我报考的是岛城艺术学院,这所学校我一无所知,之所以将它作为首选,原因很简单,这所学校是郑雨溪的唯一志愿。
这是考完最后一场时,郑雨溪亲口告诉我的。
其实,考进哪所学校并不重要,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能和郑雨溪依然在同一个校园里读书。我感觉到,我已经无法和她分开了。
假如梦想成真,我牵着她的手走在大学校园的甬路上,一边散步,一边聊天。那该是多么浪漫的事!如果不出意外,我还与她携手走完今生今世。对我来说,这是多么完美和幸福的一件事。
可是,那道从斜刺里杀出来的数学题,打乱我的计划。郑雨溪文化课成绩原本就不好,因为我,又出现这样的失误。万一郑雨溪落榜……后面的事,我再也不敢继续想下去。
14
日子在惶惶不安中一天天地过去。高考成绩终于下来了,录取情况也知晓了。
那天,正是午后,天热得像火烤。我光着膀子,躺在大树下乘凉。电话响了,妈妈冲我喊:“席老师给你来电话了,说你考上了。”
我腾地跳了起来,冲进屋里从妈妈手里抢过电话,果真是席老师的声音,他说我考得很不错,被岛城艺术学院录取是板上钉钉的事。
妈妈的脸笑成一朵花,兴奋地跑了出去,给爸爸报喜去了。
我的脸上没有任何笑意,支支吾吾地问:“席老师,郑雨溪考中了吗?”
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我马上意识到什么,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席老师终于说道:“雨溪……没有考中。”
我呢喃道:“差了多少分?”
席老师的声冰冷,说:“只差了1分!怪可惜的……”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席老师后面的话我再也没有听进去,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差点瘫软在地上。
妈妈笑眯眯地回来了,见我脸色苍白,忙问我哪里不舒服。我一句话都没说,独自来到小河边,在那里待了整个下午,直到天黑了下来,才回了家。
第二天,追风骑着山地车来到我家,见到他的第一眼,我便知道了他的来意。
追风曾向我打听过郑雨溪想报哪所学校,我告诉了他。果然他也报考了岛城艺术学院,只不过他是体育系。
追风文化课很棒,被录取应该是毫无悬念。
我心里清楚,追风报考岛城艺术学院和我出于一个目的。当我得知追风的报考志愿时,心里像吃了生葡萄,酸极了。同时,危机感也在我心中陡然而生。
我把席老师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追风。
追风满脸沮丧,说:“雨溪真的没考中吗?”
我的脸色也不好看,没吭声,只是勉强点了点头。
追风一脸痛苦,目不斜视地看着我家那头正在吃草的毛驴,许久没说话。
追风终伸长了脖子问道:“怎么会没考上呢?她还回来复读吗?”
为了证实郑雨溪没考中,追风骑车几十里路跑了来,用心如此良苦,这大概不只是为感谢郑雨溪送还了手机那么简单了。
追风一定以为我和郑雨溪还保持着联系,否则怎么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我冲他摇了摇头。
追风有些不甘心,问:“雨溪会不会随便找个职业学校上学呢?”
我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她,我怎么会知道!”
追风见我脸色铁青,忙话锋一转,说:“不说郑雨溪了。咱俩先商量一下开学时怎么走吧。”
这倒是个很实际的问题,我俩商定,上学那天两个人一起结伴而行。
快到中午了,妈妈非要留追风吃饭,他执意不肯。见留不住他,我只好送他到门外,他跨上山地车,顶着热辣辣的日回了家。
追风一脸颓然,他骑车远去的样子看起来有一些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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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健,作家,山东广饶人。已出版长篇小说《同学会》《公考》《假如让爱多等一天》《一起走过那年的雨季》等。《同学会》曾获黄河口文艺奖,黄河口文化之星。短篇作品见于《小说月刊》《青年博览》《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新民晚报》《博爱》等多家期刊。作品曾入选《名家微型小说精品》《中学生成长经典书系》《中国微型小说百年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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