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碗孟婆汤—媏梨(六)
(陆)
后来媏梨回忆是什么时候开始,将一颗芳心放到那个表面冷硬内心却很柔软的那男人身上的?她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一次次的对视,也许是那若有若无的暧昧,也许,就只是因为那个人吧。
那是一个不知过了多久后的夜晚。
那晚,媏梨唱的依旧是那出《长生殿·弹词》。
老乐工扬手拨弦起音便是曲调幽怨,便是散板也抑扬顿挫,节奏鲜明。媏梨方一开嗓便是满腔话语急待宣泄,而又不得不苦苦压抑情绪。
随后的念白,以极其美妙绝伦的文字低低诉说了了杨玉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倾国倾城,媏梨的唱腔低回罢高和,亦是有声有色。念白声声,大篇幅渲染了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恨情仇,曲调忽的欢快急切了起来,迎合着这一时期他们爱情的愉悦和甜蜜。
忽的,情势急转直下,安史之乱爆发,长安失守。
“一代红颜为君绝,千秋遗恨滴罗巾血。半行字是薄命的碑碣,一抔土是断肠墓穴,再无人过荒凉野。”媏梨尾音唱腔一扬,‘咿咿呀呀’地唱出杨贵妃的猝然长逝,成全了整个大唐王朝的暧昧色彩。
她在台上,腰肢一摆,眼尾不过一扫,却忽然看到了那个突然出现明辉戏院大堂里的男人。
那人啊,一眼望去便是与周围的人截然不同。那人啊生来便是俊美绝伦,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棱角分明的面容俊美异常却是面无表情,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剑眉微挑,本该是禁欲的样子,却偏生了一双桃花眼,生生添了一丝多情,让人一不小心就会沦陷进去。
那人啊,即让她觉得陌生,又让她觉得熟悉。
那人啊,是淮城的神,督军魏临。
即便是她这个居于戏院中不爱外出的女子,也听过了最近淮城西面不太平,近段时间也不常在明辉戏院外碰到他了。
想来是有些棘手的问题,按理来说魏临他啊,不该在这时候出现明辉戏院。魏临作为一个督军,在这动荡不安的时候,应当是忙于政事,怎会来这小小的戏院?
更何况,她看得出来,他魏临是不爱听戏的。
媏梨有一瞬间的恍惚,但是她没有忘记,在戏台上,她的职责是什么。她暂且将那些困惑抛掷脑后,‘咿呀呀—’继续唱着这出《长生殿》。
曲终落幕,媏梨款款离场,后面还有其他师兄师姐的戏,她与擦肩而过的师姐打了个招呼,师姐急着登台,与她招招手便算是回应。又一支乐曲响起时,媏梨就知道,师姐的戏,开场了。
后台仙桃早就在那里等着了,她喜滋滋的将抱在怀里的大氅披在媏梨身上,语气里满是兴奋:“小姐你真是唱的太好了,仙桃都没见过姑娘唱老生唱的这么好的呢!”
“你呀你!”下了台媏梨便换回了本音,少女音色偏清冷,她伸出一个指头轻轻点了点仙桃的额头,声音里也有掩不住的笑意:“行了,去化妆间先把妆卸了吧。”
仙桃没学过戏,脸上自然没有上过油彩,她只能在旁边听着她家小姐要用到什么,然后递过去。
媏梨对着铜镜,手里的帕子浸了水,一点点擦拭去脸上的油彩,脱去繁重的戏服,换上一身暗花旗袍,如描似削的身段,她蹙眉给自己薄薄上了淡妆,两弯似蹙非蹙的黛眉,一双似喜非喜的含情双眸,最是那回眸一笑,万般风情便上了眉梢。
“每次看小姐,小姐都是那么的美啊。”仙桃在一旁感叹。
“哦?”媏梨一笑:“你倒是说说,我美在何处?”
“这……我也说不出,反正小姐有种我形容不上来的气质,对!万般风情!”仙桃小脸都快纠结到了一块,忽然,她看到了什么,眼睛放光:“不过,小姐长大了倒是真的。”
媏梨一愣,脸颊飞起红晕,一只手本能护住胸口,另一只手轻打了仙桃一下。
这边主仆二人打闹得正欢,忽的却听到了化妆间的门被轻轻扣响,有人来了。
媏梨腰肢一扭,坐直了身子:“仙桃,你去看看是什么人?若是师兄师姐要用这化妆间了,便告诉他们我很快就好,马上就出去。”
仙桃领命出去,媏梨也开始收拾妆台上的物品。却不想仙桃出去时还是满脸笑意,回来时去有些掩不住的恐慌。
媏梨瞳孔一闪,微微皱眉:“仙桃,外面的不是师兄师姐么?”
“是……”仙桃回话的时候声音也是不住微微发颤,她上次不知道那个硬朗俊逸的男人是督军,不然她哪敢那么说话:“是督军。”
魏临?
媏梨眉头微蹙,有些疑惑,但也不好让人等着,便招呼着仙桃同她一起出去看看。
外面不止那人,他的副手也跟在身边,他今天倒不似往日来的常服随意,今日他穿着军服,更加称得他不可侵犯的。
媏梨婷婷袅袅走过去,她也知道这个督军不似传闻中的不可接近,于是倒是没有了太多惧怕。
“见过督军。”媏梨带着仙桃跟他福了福身子,紧接着,他抬头,一双漆黑的眸子对上他的眼:“不止督军繁忙,是有何要事么?”
“……”魏临看着她,难得的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不,与其是不知,不如说是怎么说起。
“你,想必已经知道西面有些躁动了吧?”魏临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开口问她。
“嗯,略有耳闻。”
“这淮城过段日子可能会乱了,”魏临看着眼前姑娘的发旋,强大的自制力让他的语气仍是淡淡的:“不过,波及不到你们身上来,所以,你不要害怕。”
“媏梨,我要出征了。”
魏临知道自己有些可笑,明明啊,明明不是第一次去上战场,去还要那么郑重的特意来和小姑娘说一声,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在心底嗤笑自己。
“战场凶险,督军切莫忘了小心为上。”媏梨看着他,声音里也没有什么波澜,仿佛只是漫不经心的客套。
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字一句,皆是郑重其事的嘱咐。
“我会小心的。”魏临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伸手抚了抚眼前这个姑娘的发,他收回手时,张了张嘴,想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
他啊,他想说,如果他能平安的回来。
可不可以,娶她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