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 临湖
身着礼部官员衣装的大臣们纷纷从大殿内急匆匆地走了出来。怨不得他们不分尊卑的抢在那些一品大员们身前,实在是刚刚颁布的旨意太过重大,从无先例,而又偏偏落在了礼部官员们的身上,令他们不得不如此做派。
看着同僚们急切而又隐隐透着一抹兴奋的样子,落在最后的礼部官员何致远心中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就欲加快些脚步赶上他们。
只是一只有些老态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
何致远整个身子一僵,缓缓转身,看见那张有些苍老但依然矍铄的脸,心中一紧,面上却赶紧做出了恭谨的神色,拱手行礼道:“丞相大人。”
凌络轩看着眼前这个举止得体的年轻人,眼中闪过些许不知名的神色,开口道:“何大人何必多礼,同为陛下尽忠,为朝廷尽心,为百姓尽力,便是同僚。纵有品级高下,也不过是因为我这老家伙比你在这里多干了些年岁罢了,哪里要讲这么多虚礼。”
一番话,令周围尚未散去的官员们假装交谈的声音渐渐安静了下来。
两个人,一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一位是尚且入朝没有几年的礼部官员,两人的地位可谓天壤之别,可能在这大殿之中听朝奏事之人,哪一个不是心思玲珑?谁都看得出来,凭借这位何大人并不多加掩饰的能力和想法,待凌大人百年之后,未来朝堂之上,必会有这位何大人的一席之地!
只是何大人真的能够活到那个时候么?那些建朝元老们,真的会允许一个毫无背景的“外乡人”来扰乱自己已经在朝廷之中布建好的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么?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故而朝廷党争,已是浮出了水面的、只是大家相互都心照不宣的不争事实。
与预想之中的摧枯拉朽不同,何大人并没有很快被击溃,正相反,他的身边已经聚集起了相当一批与他出身类似、能力又都不俗的官员们,竟渐渐可以和那些元老们打起擂台。老派官员不停在政事上给所谓“何党”人士下绊子,而何党人士撑得过去,便是一件漂亮的政绩,加官进爵;撑不过去,便只有黯然离场。两方你来我往,有进有退,精彩异常。
只是表面上看上去是这样,实际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场争斗,若是想要有个结果,其实非常简单。只需要一个人从他的位置上站起来,走到某一边,亮明自己的态度,这件事便结束了。
而今天,那个人离开了自己的位置,走到了何致远的身边,还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态度?
这能代表什么?
没人知道。
也没人敢下定论。
“从你入朝为官至今,这应该还是你我二人第一次交谈?哈哈哈哈,你是咱们大魏未来的中流砥柱,我这么干倒是显得我太不注重人才了。这样吧,听说何大人如今尚还未成家,也自然没那么多事儿,不如等下来府上吃顿饭,你我算两代人,也商讨商讨早朝上宣布的那件大事,如何?”
……
凌府很大,真的很大。
凌府很豪华,真的很豪华。
所以走了没几步,何致远便停下了脚步,不是很愿意继续往前走了。
凌络轩也随之停下了脚步,轻轻侧过身来,将双手负在身后,微微笑着,看着这个颇为沉默的年轻人。
“凌大人……”几番思索,凌络轩终于还是开了口。
“怎么?”
“听闻……凌府在搬迁入长安之前,于建业城之中的府邸,是比如今的皇宫还要雄伟奢华的,不知此事可是真的?”
凌络轩闻言一怔,旋即大笑了起来。
何致远并不失色,仍是平静地问道:“丞相大人因何发笑?”
凌络轩笑着摆了摆手,再看向何致远时,眼中赏识的神情,便更加清晰了几分。他一边挥手示意何致远继续随自己向前走,一边道:“你不要慌张,我这个人呢,可能是年纪大了,这个思绪呢,总是会飘的远一点。我刚刚发笑,其实原因有二。一来,我本以为你要问的,是我这凌府如此奢华,到底是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如今看来,我做如此想,是小瞧了你;二来呢,哈哈哈,本朝建朝之前,整个建业城,都可以算是凌府!比皇宫还要雄伟奢华?哈哈哈哈,如今这皇宫形制,你可知是仿哪处所建?哈哈哈哈!”
何致远垂首笑着摇头道:“从这个层面来讲,是丞相大人高看下官了,原来下官的格局并未有丞相大人想象的那般大。”
两人说笑着,便来到了一处凉亭。亭外是一片大湖,飘着疏密得当的白色荷花。天高湖阔,自是令人心旷神怡。
早有等候在一旁的仆人走上前来,引两人入亭就座。桌上佳肴美酒俱已备齐,凌络轩笑道:“咱们今天这顿饭,容老夫自作主张,就在此处进行吧。我凌家虽然人员众多,可说句不好听的,能上得了台面的,如今也不过老夫一人罢了,故就不让何大人一一见过了。只你我二人,享些美食,赏些美景,饮些佳酿,何大人你看可好?”
何致远苦笑着率先端起桌上酒杯,道:“丞相大人若再继续捧杀下官,下官可当真就要羞惭之极、掩面而逃了。丞相大人莫要怪罪下官喧宾夺主,此一杯,下官不敢不先干为敬!”
凌络轩开怀大笑,举杯与何致远同饮。
一杯饮尽,便提箸享肴。两人边饮边吃,聊着些朝廷之中的轶闻趣事,总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酒过三巡,凌络轩挥了挥手,屏退了一直在一旁侍候的下人。
何致远渐渐敛了笑意,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和筷子,静静等着凌络轩的开口。
凌络轩的目光越过亭下地木檐,飞到遥远的碧空之中,又缓缓下落,随着湖水上地莲花一起一落。
“依何大人看,迁都与选妃二事……怎么样?”
怎么样?
你可以问一件东西的质量怎么样,可以在一件事情完成之后问这事情做的怎么样……而这两件事情都只是早朝时刚刚提出的、尚还未去做的,你问怎么样?
实在是令常人难以回答。
只是凌络轩也从不会找常人来家里吃饭,也不会问常人这种问题。
何致远明白凌络轩的意思。
他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将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凌络轩并不着急,只是看着湖水随着微风的点点波动。
何致远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开口道:
“陛下……不该对自己如此没有信心。”
凌络轩微微一笑,将目光重新转回桌子上,捡起筷子夹了一口虾仁,笑道:“所幸菜还没有凉。”
何致远唯有苦笑无言。
凌络轩举起酒杯与何致远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笑问道:“何大人觉得这酒如何?”
何致远微垂眼眸,道:“极醇,极香,极烈。”
“这虽不是府上最名贵的酒,但却是我凌某人最爱饮的一种。年轻的时候,不论什么东西,我都总喜欢最好的。直到后来年龄慢慢大了,才渐渐明白,原来并不是最好的才是最好的。”凌络轩淡淡笑着,随手将手中的酒杯掷入湖中,一把抄起酒壶,道:“何大人若是喜欢,我便让下人备上几坛,送到府上去。”
“那就多谢丞相大人了。”
凌络轩终于将目光对上了何致远的目光,望着何致远,道:“你刚刚说,陛下不该对自己如此没有信心……这只是一个答案,可是我问了你两个问题。”
何致远深吸了一口气,道:“两个问题,皆是这一个答案。”
凌络轩笑了。
“你说的不错,不论是迁都,还是选妃,都是陛下对自己的不自信。”凌络轩再向口中送入一口,已经有了些许的醉意。
“迁都洛阳,是因为他始终不认为这长安城,是他的地盘。他始终认为,这座城池依旧有着当年某人的身影,让他始终在皇宫里无法安稳的坐着;而选妃一事,虽然是我主动提出来的,但是我也是揣摩了很久,毕竟这种事情,若是让陛下自己提出来,岂不是有损陛下的英明么?”凌络轩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这是陛下对自己的生命……没有信心啊……”
何致远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了起来,豆大的汗珠开始沿着发丝向下流淌。
“丞……丞相大人……您……你喝多了……”
“怎么?这就开始害怕了?”
凌络轩嗤笑一声,道:“这点胆识,对得起你知道的那些内幕么?”
何致远一直握在手中的酒杯“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凌络轩并不在意何致远的失态,自顾自说道:“自从你踏入皇宫大殿的那一天开始,我便知道,你这个年轻人,与这朝廷之中的那些人,完完全全的不一样。朝廷里,有人求的是财,想要以手中职权,为自己或者家族挣得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有人求的是权,他们喜欢被人需要的感觉,喜欢高高在上,被众星拱月的感觉;也有些人,心思纯粹,一心为朝廷,一心为百姓,自己并无所求,只愿将一腔热血都献给我们大魏的天下。而你,何致远何大人,你与他们都不一样。”
“你要的是一个真相,你要的,是一个道义。”
“你眼睛里的东西,与他们都不一样。”
“你根本不是一个读书人。或者说,你曾经是一个读书人,而现在,你不是了。”
“你是一个江湖人。”
何致远沉默。
凌络轩干脆离开了自己的椅子,躺到了亭子的地上,一点大魏王朝丞相的仪态也不顾了:“让我猜一猜,你在来长安城之前,是不是在市井之间,遇到过什么奇人轶事?我想一想,你的档案里写着,你来长安之前,曾经在洛阳城中求学过几年……洛阳城啊,那可是好地方,咱们皇帝陛下的龙兴之地,未来的帝都……你是碰到了一个道士?一个剑客?一个女子?还是……一个乞丐?”
何致远豁然抬头,终于出声打断了凌络轩的言语。他冷声道:“原来丞相今日叫下官前来,并非是诚心吃饭议事,而是要拿下官的头颅,来下酒啊!”
凌络轩哈哈大笑,挥臂伸手,以箸指向何致远,大声道:“倘若我凌某人今日要杀你,你何致远又要怎么做!”
何致远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双手握拳,眼神坚定。
“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但我毕竟比你年轻,比你身强力壮些!在你埋伏在暗处的护卫动手杀死我之前,我哪怕只能撕下你的一片衣角,也绝不会束手就擒!”
言语之间,何致远整个人已经跃了起来,挥拳向凌络轩砸了过去!
凌络轩嘴角微微一翘。
一股强大的气浪骤然波动了开来。
何致远跌了出去,撞到了亭子的柱子上,缓缓滑落,箕坐于地。
他痛苦地咳嗽了起来,吐出了一口鲜血。
凌络轩缓缓走到何致远身边,蹲下身来,伸手拍了拍何致远的脸,轻声道:“要杀你,我还根本用不上什么护卫。”
何致远的眼中皆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你……你怎么能……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武功呢……”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凌络轩缓缓站起身来,转过身去,背对着仍旧坐在地上的何致远,轻声道:“回去之后,不要停止你的党争,陛下那个人,真真假假,心思最重,你越是争,他反倒越不会怀疑你;倘若今后当真遇到了什么挫折,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那便去翰林院修史去便是,反正你要的只是个真相。”
何致远呆住了。
“我说了,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凌络轩双手负于身后,醉态全无,意气风发也无,老态尽显。
“我亦飘零久……”
……
御书房中,明皇袍服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之下,越发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