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三章 心相
“听说了么?迁都啊!选妃啊!这可是咱大魏天大的事情啊!”
“吵吵啥?说白了不就是皇上他老人家搬个家、娶个媳妇儿么?至于这么大惊小怪?”
“李二牛你懂个屁!就算是搬家娶媳妇儿,搁谁家不也是自个儿家里天大的事情了?更何况那可是咱们的皇上!干点啥事儿,不都得牵连着咱们整个大魏啊?别的不说,就说迁都这个事儿,那可是要迁到咱们洛阳城来!咱们洛阳城,以后可就成了帝都了!哼!以往这些年,每次那些个长安城的行商来咱们洛阳城做生意的时候,那浑身上下,总是他娘的带着一股子瞧不起人的意味,实在让人难受的很!今后再看,哼哼,就指不定谁瞧不起谁了!”
“行嘛……”
“要我说啊,还是咱们皇上,念旧、不忘本!这洛阳城,可是咱皇上的发迹之地,讲究点儿怎么说?那就是龙兴之地!当年咱大魏还没建朝,皇上在咱们洛阳城当城主,那叫一个路不闭户夜不拾遗……”
“得了吧你,还是读过几天书的人呢,拽词儿都拽不好。咱这种只会种田的大老粗都知道,那叫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再者说了,皇上当城主那会儿,你小子还穿开裆裤在大街上来回跑呢,这会儿搁这儿吹什么牛呢。”
“嘿!李二牛!你不就比老子大上个十来岁么?现在混的也没见有多比我强啊?那这多活的十来年,是活到什么身上去啦?”
“臭小子,老子跟你聊不到一块儿去。”
李二牛一边笑骂着,一边挑起自己的菜筐子,向街巷那头走了过去。
李二牛今年有五十来岁了,不算小了,却也不能算是特别老。曾经在洛阳城内有间小小的宅子,后来王朝建立,不少有钱的权贵都纷纷从中原各地赶来洛阳城购买地产,李二牛也就趁此机会将自己的宅子卖了赚了一笔,转头在城外购置了几亩田,开始了庄稼汉的生活。当时很多邻里都觉得,拿着卖宅子的这笔钱,当成本钱做个生意,怎么不比再出城去种地强?你李二牛好歹当年也是行伍出身,怎么就越活越回去了呢?
走着走着,李二牛就来到了一所寺庙门前。又用肩头感受了感受自己菜筐子中菜的分量,他有些满意的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寺院内静悄悄的,除了枯枝上停落的几只灰喜鹊,似乎再没有了其他的生灵。
李二牛放下菜筐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施主?”
李二牛一个激灵,连忙转过头来,看见了一个身形颀长,气度非凡,却有些面生的年轻和尚。和尚身着已经洗的有些发旧的白色僧衣,面带和煦的笑意,轻轻将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
“想来这位施主,便是这些年来一直向寺中送菜的李施主吧?这些年来寺里的师兄弟们能够餐餐饱腹,还要多谢李施主的善举。”
李二牛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连忙将双手在衣上擦了擦,有些笨拙地双手合十,道:“没,没啥的,我那么大一块儿地,种的粮食和菜我自己一个人根本吃不完,除了卖点儿钱,也不知道该怎么用。能,能给咱寺里的大小师父们提供点儿帮助,我,我,我还是很乐意的。”
“阿弥陀佛。”
年轻和尚笑着点了点头,指了指两人脚下的台阶,轻声道:“李施主若是不忙着回去的话,不妨坐下来,与贫僧聊聊?还望李施主恕贫僧待客不周,只是寺里如今已经搬空了,确实没什么能落脚的地方。”
看着李二牛困惑的神情,年轻和尚笑着摇了摇头,出言解释道:“朝廷不是已有法令颁布了么?洛阳城即将成为整个大魏的皇城、都城,这于我寺所秉持的修行理发不符,我们便要搬走了。”
李二牛恍然,随着年轻和尚一同坐下。
“刚才俺来之前,小狗娃还在跟俺贫嘴,说什么迁都选妃是全王朝的大事儿,俺都没往心里去。现在一看,还真不是那么简单,小师父你瞅瞅,连咱这种佛门清净地都要受影响,俺们这些平民庄稼汉,不知道会变成啥个情况。”
坐下之后,李二牛似乎便不再那么拘谨,胆子变得打了起来,开始聊些话茬。
年轻和尚微微一笑,轻声道:“那李施主又是怎么看这两件事情的呢?”
李二牛有些憨厚地摸了摸头,又摆了摆手,笑道:“俺一个种地的大老粗,哪能有什么看法?没看法,没看法。”
年轻和尚笑着鼓励说:“李施主哪里需要顾及这么多,不过是一个和尚与一个庄稼汉的闲聊,不妨的,不妨的。”
“唉,那……也行,”李二牛有些不好意思的叹了一口气,说:“一般讲,咱这些老百姓,自己的生活尚且还过不明白呢,哪里还会有闲工夫去管皇上是啥意思?不过你要说想,那也就是闲着没事儿,自己一个人一壶酒一碟腌菜的时候,想过那么一点。”
李二牛脸上浮上了点点愁苦的神情,忧虑道:“小师父啊,你说这要是迁都洛阳,按照那劳什子皇城的规模,这洛阳城,还不得扩建呐?这要是一扩建,城外那么些个土地,可怎么办呐?要是这些土地都充了公,我们这些庄稼汉,该怎么去讨生存啊?”
年轻和尚笑了笑,道:“李施主倒是不用担心这个问题,朝廷早就有旨颁下,凡是在迁都过程中百姓蒙受的损失,一概有朝廷十三成赔偿。不仅如此,迁都之后,整个大魏免除一年赋税,而长安和洛阳两城,则是免除三年的赋税。”
李二牛惊讶道:“竟还有这种好事?”
年轻和尚含笑点头。
“那要是这样的话,那迁都这个事情,咱们也就不说啥了。至于说选妃这个事儿……”
李二牛挠了挠头,道:“娶媳妇儿生孩子吗,这个咱懂。大老爷们儿的,一把年纪了,尤其还是咱们大魏的皇上,还没个媳妇儿,那不像话。只是,嘿嘿嘿,想咱皇上,年岁应该比我还要大些吧?这个岁数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哎!对了,咱皇上还是武学大宗师呢!这点事情,肯定不在话下!嘿嘿嘿……”
李二牛说得兴起,笑了半天才看到身边年轻和尚脸上的苦笑,幡然醒悟,“哎呦”一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连忙道:“小师父小师父,莫要怪罪,我这粗人一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污了咱们佛门清净。”
年轻和尚揉了揉脸,苦笑道:“没什么关系,李施主,既是闲聊,大可不必顾虑那么多,只管说便是。”
李二牛哪里还敢继续这么个话题,结结巴巴地换了一个角度,说:“俺,俺觉得吧,选妃这,这个事情,咱们皇上,主要还是想要个孩子。咱老百姓俗话说得好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算是皇上,他也不能当一个不孝之人啊小师父你说对吧?不管是就是只为了要个孩子,还是说为了咱们大魏这么大的一个家业能够好好的给传下去,皇上他必须得有一个儿子。”
年轻和尚看着李二牛,神色不知何时开始变得认真了起来,他轻声问道:“可为什么必须是他儿子来继承这个天下呢?”
“子承父业,天经地义啊。”
“可这份家业终究与咱们的寻常家业不同,这份家业是整个天下,是整个大魏,是我们每一个人生存的前提。倘若……”
年轻和尚似乎是在斟酌接下来的用词,停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倘若皇上生下的孩子并不如皇上这般雄才大略,并不适合去经世济民,并不能……将我们大魏治理的井井有条,该怎么办?”
李二牛似乎是被年轻和尚的这些问题给吓到了,张了张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这天下,难道真的应该像咱们普通人的所谓家业一样,一代一代传下去吗?难道不应该是……有徳者……有能者居之吗?”
李二牛看着身边的这个年轻的小师父,惊得长大了嘴,说不出话来,甚至都忘记了阻止从那张本该吐露佛言的口中说出的大逆不道的话语。
气氛陷入了一阵尴尬袭来而又恐怖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年轻和尚挠了挠头,冲李二牛笑道:“李施主,方才的话,你就当贫僧失心疯了,别往心里去。”
李二牛应了一声,没敢多说什么。
年轻和尚问道:“李施主,听说你年轻时候,是参过军的?建朝的那好些个仗里,都有你的身影?”
“啊,”李二牛有些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说:“大头兵一个,是跟着咱们军队打过几年仗。那会儿么,还是乱世,咱们但凡是个青壮,基本都去沙场上摸爬滚打过,没什么好炫耀的。杀敌奋勇的,早都提拔了起来,当了伍长、偏将,甚至当将军的也有。大多数的,还是俺这种,没什么显著的战功,不打仗了,也就从军队里面退下来了。然后拿着那些年拿命换来的俸禄,回到家乡,过些安稳日子。”
年轻和尚笑道:“不知道当年李施主的从属,是哪一支呀?贫僧对当年这些事情,倒是还有一定的了解,也颇感兴趣。”
李二牛盯着年轻和尚的光头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了,问道:“我说小师父?您当真是佛门清净人嘛?”
年轻和尚先是一愣,而后失笑,最后余留下来淡淡的笑容,轻声道:“不知人间真疾苦,如何造得佛门度。”
李二牛没有听懂,却被年轻和尚恬静的神情渐渐感染,也渐渐放松了下来,道:“我是那支随李博将军一同自洛阳出发驰援西南的军队中的一个步卒。”
年轻和尚恍然道:“原来是那一支。”
李二牛盯着自己的菜篮子,眼神渐渐恍惚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沙场之上,与那些凶狠异常的蛮子挥刀对斩的时候。
“入伍的时候,其实心里面想的,倒真的不是什么保卫中原,抵御外敌这样高尚的念头。那时候俺李二牛有个相中的姑娘,家境比俺好的多。俺想娶她,但是她家里面自然是不同意的。那时可是乱世啊,谁不想让自己的姑娘加一个好人家,不用一天天的担惊受怕?俺除了守着一栋小宅子,连温饱问题都不好解决,也没那个脸死活求着人家嫁。”
“俺当时就想,得去参军。俺身强力壮,到了沙场上,捞几个军功不难,到时候衣锦还乡,还愁娶不上媳妇吗?”
“可是俺想错了。沙场,什么是沙场?那可不是靠你力气大、身体好,就能游刃有余的地方。”
“俺身边的战友,一个一个倒下。营帐里,伤患和尸体堆得一天比一天多。俺挥刀挥刀再挥刀,早就已经对脑袋别到裤腰带上的危险,麻木的不能再麻木了。一天又一天,看不见胜利的希望,看不见有结束的那一天。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等着上战场,挥刀,然后回来,或者死。”
“直到那一天。”
“李博将军死了。”
“那个所谓的蛮人少主也死了。”
“我们挥刀冲杀,蛮子再没有如发狂的野兽一般反击,而是向斗败的公鸡一样溃逃。”
“我们赢了,我们胜利了,却一点胜利的喜悦都没有,仿佛我们才是那个最大的输家。”
“退伍后俺回到家乡,却发现俺喜欢的那个姑娘一家,已经在难民流下家破人亡,早已不知了去向。”
“俺还能怎么样呢?俺又能怎么样呢?”
“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吧,也挺好,至少能让俺这个脑子,好好休息休息。他们总笑话俺,说俺把宅子买了竟然又跑去当了农夫,是越活越回去了。但俺从来不这么认为。”
李二牛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活着,真的,轻松点活着,比什么都强。真的。”
年轻和尚默默无言,双手合十。
一声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