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
靠近皇城的巷子里,住的自然都是能进皇城中的人。越靠近皇城的人,自然在皇城中的自由度就越高,官职自然也就最大。这是人之常情,也是官之常情,不用细说,大家也就都懂。
朝廷之中,最大的官职是什么?
是丞相。
可是丞相大人的住宅却是比百官离皇城的距离都要远。
因为丞相大人一来不需要用宅子距离皇城的距离来向天下宣布自己的地位,二来,丞相大人喜欢清静,喜欢自然之景,离皇城越近,这样的景色自然就越少。
当然,这两个理由哪一个在前,哪一个在后,是大家都不会去考虑的事情。
反正丞相喜欢。
……
已经几乎被剥离了一切权力、只留下一个空壳官身的凌络轩赋闲在自己的宅子中,已经很久了。
此时他正在那个他最喜欢的亭子里,手持一根竹子做成的钓竿,安安静静地垂钓着。从他的神情上来看,他似乎十分享受这样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自己已经远离了这个王朝的权力中心而感到失落或是其他什么负面的情绪。
相反,他如鱼得水、自得其乐。
微风拂过,湖面上的淡淡涟漪里泛着一片片掉落的树叶。时不时可以看到一些五彩的锦鲤从湖水之中探出头来,轻轻吻啄那些落叶。
已是秋天了。
凌络轩起杆,一尾金色鲤鱼。他笑着将这尾活蹦乱跳的金色锦鲤从鱼钩上取下,看着那近乎与鱼身等长的鱼须,还有那被鱼钩有些刮破的鱼嘴,立时叹了一口气,轻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这鱼儿,难道会有所不同么?别那么贪吃,收敛一些,自然就不会将嘴唇刮破了嘛!”
说着,他竟是轻轻松手,又将这条金色锦鲤放回了水中。
重新从身边的饵料盒里捻出一点,精巧的团在那锋利的鱼钩之上,手腕轻轻一用力,又将其抛入了水中,开始了新一轮的垂钓。
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之中,他不断的起杆,卸鱼,放鱼,下杆,来来回回,已经是有了十余尾的锦鲤从他手中被放生了。倘若是与他一样精通钓鱼的人看到这一幕,就会发现,其实他连窝都没有打,而且根本没有带鱼篓。
但他仍是乐此不疲,从白天钓到了黑夜。
亭子里已经点上了灯,亭子里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菜肴和好酒,凌络轩的身上也已经披上了一件蓑衣。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是放下了手中的鱼竿,脱下了身上的蓑衣,走到桌子边上,给自己斟上了一杯酒。
入喉入胃,他满意地眯了眯眼睛。
然后提起筷子,拣了一块猪耳朵丢入口中,嚼的满口生香,咽下,更为满意了。
他叹了一口气,轻声说:“就是热菜凉了,其他都挺好的。所以,胡将军不打算出来和本丞相一起共饮上几杯么?”
四下无人。因为下人们都知道,自家老爷垂钓的时候,最讨厌被别人打扰。所以就算是他们刚刚将饭菜送到亭子里的时候,也并没有出声提醒自家老爷。
只是这会儿,凌络轩竟然在邀人?
只听一声轻响,从亭子的顶上翻下来一位身着黑衣、面蒙黑巾的黑衣人。
他仅露在外面的双眼和凌络轩对视了有一会儿。
然后他摇了摇头,伸手解下了面巾,露出了那一张威严的脸。
然后并不客气的坐到了凌络轩的对面,更不客气的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凌络轩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赞赏之色,说:“不愧是胡将军,不愧是咱们皇帝陛下的老丈人,就是有这种从容镇定的气势。”
胡中天皱了皱眉头,说:“还请丞相大人不要如此调侃本将。”
凌络轩笑着摆了摆手,说:“那我换一种问法……胡将军,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比自己年龄还大的人,你是个什么心理什么想法吗?”
胡中天仍是皱着眉头,沉声道:“丞相大人就不要开这种玩笑了。整个天下都是咱们皇帝陛下的。”
“不,你这话不对,”凌络轩慢慢悠悠地说:“我曾经是皇帝陛下的人,只不过现在,不是了。”
他缓缓抬头,看着胡中天,轻声说:“这难道不也是,胡将军你今天来我凌府的么。”
胡中天默然。
“来来,吃菜。”
凌络轩忽然又笑了起来,拿起筷子往嘴里送,然后示意胡中天与自己一起吃。
“前一段时间,”凌络轩说:“家里面来了一个太监。那着皇上给他的卷宗,细数我的罪状。什么当年刘将军的死啊,李将军的死啊,暗地里和胡人皇子做交易啊和蛮人大祭司做交易啊……呵呵呵呵,胡将军,你是参加过当年大战的人,这些事情,你应该不陌生吧。”
胡中天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当时在战场上……并没有什么直观的感受。但是事后想来,西南的胜利来得太过简单,北面征北军的全军覆没也十分突然……”
“所以你是觉得,这些交易,确实是有可能存在的喽?”
胡中天默认了。
“那你觉得,是我做的嘛?”凌络轩开口问道,然后随即又自己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不让你猜了,我就直接告诉你,就是我做的。”
胡中天握紧了双拳,低声道:“死了那么多兄弟……”
“不止是我,”凌络轩一边啃着一个猪蹄,一边打断了胡中天:“还有一个人,和我一起谋划了这些事情。只不过我的罪好治,而那个人的罪,你们……怕是永远都治不了。”
胡中天豁然抬头,脸上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别,别那样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现在不是在胡扯呢?”
凌络轩笑道:“当时,那个太监听到我在他还没把全部罪状都念完就全部认罪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跟你差不多……哦将军,我不是在讽刺你像个太监,我只是在表述,人,在听到和自己认知中的事物不一样的事情之后,反应大都差不多,都是瞪眼、张嘴,不可置信。”
他又给自己斟上一杯酒,说:“当时我还问了那个太监一个问题,我问他,知不知道,在千年以前,那些被我们从黄沙之中挖出来的前面的朝代们,他们其实也是有太监这种官职的?那个太监告诉我说他不知道,还说他甚至连字都不认识几个,这简直是太遗憾了,他都不知道他将会错过……”
“太监干政,宦官当权?”胡中天说,“我认字,也读过一些史书。”
“你看!这就是差距!”凌络轩一拍桌子,说:“这样一来,很多故事就可以继续讲下去了嘛!有话可聊,我才能多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对不对?”
胡中天还是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接上丞相大人的话。
“胡将军既然是读过这些历史的,那知不知道,被那个传说中被誉为谪仙人的那个人毁灭的王朝,当时最有名的那个太监,叫什么名字?”
胡中天摇了摇头。
凌络轩也笑着摇了摇头,说:“这就是读书读的不够仔细喽。我就说要是大家读书都能够读的仔仔细细,恐怕世间最聪明的人,就不是我了。”
……
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时所谓的江湖,其实就是市井间的流氓对自己生活环境的一种自我激励式的称呼。
那时的王朝制度,竟是比现在的大魏还要健全与完善。
在一个年轻人愤然从长安城离开,过了不久之后提剑将这王朝制度终结了千年之久之前,皇宫之中,有一个宦官,是几乎可以操纵绝大部分政事的。
因为那个昏庸的皇帝对他足够的宠信。
一个太监,怎么能取得皇帝的宠信呢?是因为他能受得了皇帝对他的侮辱。
侮辱这种事情,从来都是受得了,但是忘不掉。所以这位著名的太监,便欺骗了那位同样著名的皇帝一辈子。
扰乱朝政。
杀尽人才。
那位谪仙人,便是受到了这种排挤,才愤然出城,又沛然杀城的。
说不清楚,这位太监是不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来毁灭掉本来身处鼎盛之中的那个王朝。
这便是史书上的所有内容。
可是史书上没有说的是,这位太监,其实不是真太监。
他甚至还有一个儿子。
乱世开始之后,这位太监改头换面,成为了乱世之中的一方豪强。
他的儿子在他死后,继承了家族强盛的产业,然后进一步将整个家族发扬光大。
屹立千年。
那位太监的原本姓名已经无从得知,只能知道的是,他后来创立那个屹立千年的庞大家族时,立志今后要凌驾在全天下之上,永远以上位者的姿态,俯瞰芸芸众生。
所以他改姓了凌。
……
胡中天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对凌络轩说:“丞相大人……我今日来,不是来听你给我讲故事的。”
凌络轩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嘛!哎呀这么激动干什么,坐,坐。”
而胡中天并没有听凌络轩的话落座。
凌络轩叹了一口气,喃喃道:“这就难办了呀……太难堪了……实在是太难堪了……”
胡中天缓缓吐出了一口气,说:“凌丞相,罪,你都已经认了。那些事情,不论是否还有其他人参与,作为你的同谋,但是你,是已经板上钉钉跑不掉的。凌丞相,有时候,我是真的想不明白,你平日里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为了天下黎民百姓。你当年全天下来回奔波,促成了江湖大会,促成了大魏朝的建立,这说明什么?这分明说明你心中是有信念的人!你虽出身豪阀,但你和那些豪阀绝然不同,甚至是你,亲手将那些剥削了天下黎民百姓近千年的所谓豪阀们推入了历史的坟墓之中!甚至是你这几年,与皇上唱反调的这几年,也无一不是从天下的公正角度出发,甚至在我心中,我是极佩服丞相大人的!可是,”
他怒气渐渐涌上了脸庞:“可是我作为一名参加过当年战争的将领,绝对不能接受,原来那些看似惨烈、看似悲壮的牺牲背后,竟是一桩桩肮脏的交易!你们竟然敢将那些怀有最纯粹热血的将士们的生命来当作筹码,来作为你们消灭政敌的手段!”
胡中天前踏一步,一拳带起了极大的劲风,掀翻了桌子,向凌络轩砸了过去!
凌络轩不闪不避,轻描淡写地伸出一只手,便阻挡住了这一拳。
“你果然身怀武艺!”
凌络轩轻笑一声,说:“知道我父亲,为什么当时一把年纪了,看上去还那么年轻,容貌那么精致,甚至还有些……美么?”
胡中天眼瞳一缩,喝道:“那是邪道!……况且,倘若是这样,那他为何还能生下你?!”
“简单,当然是生下我之后,才练的那门武功呗。”
凌络轩淡淡说:“只不过我没有对自己……我是以完整之身,强行练的这门武功!”
“不可能!”
“这世间哪有什么不可能。你应该对此感到庆幸,否则今日,你将连与我的一战之力,都不会具备。”
凌络轩手臂用力,将胡中天击离了出去。
他轻声说:
“从古至今,成王败寇,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你今日只看到了我的罪行,来杀我,好,没有问题。但我建议你到此为止,不要再对这些事情继续深挖,否则,你将承受不起你所知道的一切。”
“你或许会认为,今夜这场战斗,是一场审判。但我告诉你,这不是。”
“曾经江湖之中,楚狂人,顽石道人,说书人,赌棋者,锦官城的读书人……这些人,或许会有审判我的资格,而你,没有。”
“今日就算我死了,你记住,我依然是以一名殉道者的身份死去的,而不是一名罪犯。我将永远坚守我的道,承认我的行为,但绝不认罪。”
“往后千年,我都将睁着眼睛长眠于地下,诅咒那个金子做的皇位。”
他看着胡中天,勾了勾手指。
“来,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