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挺过去
秦不弃面上一片死灰,并未回答。
王嬷嬷道:“他将节帅的……性命作了这攀爬的梯子,杂碎!”
到底是没忍心将“首级”二字说出口。
崔沣的目光从何家兄妹、秦不弃身上一一扫过,昔日相熟的面孔,竟是都戴着面具吗?
这目光不仅凌迟着众人,对她自己也是一番剥皮刮骨。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心疼的几乎喘不过来气。
崔沣想起很多年前,父亲一时头脑发热要训练他们的耐力,仲夏当午让他们兄妹四人在庭中如兵士一般站立,说是站满一个时辰才能回房。才不到半个时辰,崔沣就觉得双耳发涨,仿佛有风怎么都出不来,一直撞击耳膜,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整个人摇摇欲坠。母亲不忍,开口替她求情。没想到父亲一口回绝,并对她说:“万事往往开始是最难的,只要挺过去开头,你会发现没有什么不能做,没有什么做不到。”
挺过去。
崔沣将这句话做成一条线,紧紧拉住直冲向悬崖的神智。
她倏忽一笑,在场诸人面色白了几分。这一笑倾城,他们之间只剩下断壁残垣。
“嬷嬷,剑”,她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伸出一只手,如狂风暴雨中小船坚强不倒的桅杆。
崔沣如幼兽苏醒,一连串的打击就像几年前的日头,最烈也不过如此。
她不怕了。
嬷嬷却迟疑起来:“季幽,不要意气用事,贡院的安静不同寻常,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离开为宜。何况,这杂碎还不配脏你的手。”
最后一句话,嬷嬷几乎是拌了辣酱出口的。
“天要下雨,躲也躲不过。”崔沣仍平举着手,神色淡然道:“身为崔氏女,只顾自己苟且,不报家仇,岂是世家子所为?”
嬷嬷一时想不到措辞劝阻:“这……”
“说得好!”
伴随着话音,一众官兵鱼贯而入,将众人团团围住。
最后进来的人正是令人谈之色变的何仲麟。
他背着手,闲庭信步一般走过内门,两个兵士举着火把侍立两侧。
何仲麟出现时,身后总是呼呼喝喝的一大群人,今日也不例外。还多带了一个黑袍人,只见那人全身隐匿在黑袍之中,连神色也不见,如果不是火把,大概会与黑夜融为一体。
在黑袍人走近的刹那,飞快地抬头往崔沣这里望了一眼。别人都未注意,崔沣却犹如被淬了毒的蛇信子舔了一下。然而再望过去,那人已经完全看不清面孔,犹如一条拴在何仲麟背后睡着的长虫。
火把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令人愈发觉得四野死寂,何仲麟迎光站着,神色阴冷轻松,用似乎还带着点笑意的声音逗弄道:“崔家妹妹果然女中豪杰,不愧是世家之女啊!”
何修远立刻捡起佩剑,面向二哥,将崔沣防护在身后。王嬷嬷眼中恨不得喷出火来,也如护雏母鸡一样,遮掩崔沣。
似乎很是享受几人的如临大敌,何仲麟嗤笑一声,火上浇油道:“前日父亲还在说,六弟七妹不成器,哪里想到今日就立了此等大功……”
何修远闻言,神色变得极冷,握剑的手白中透紫。
何澜齐气急:“原来你当真算计我!”
何仲麟“温柔”一笑,只是笑意不到眼底:“难道不是七妹算计的二哥?二哥可是很久都没醉过这么厉害了……”
“你——”何澜齐气结。
一个崔沣本是不该如此兴师动众的。
举兵起事初成,千头万绪待理,小小一个崔门幼女哪里值得耗费这么些心神。斩草除根是不错,但一界女流能成什么气候,崔腾已死,整个幽州城,何仲麟自认再无敌手。
但那人言明要活捉崔沣,此等小事父亲不能出面,大哥一心求仙问道,一双弟妹吃里扒外,其他几个庶兄弟早被他打压成废物,一时竟无人可用,他只好用了“神药”后仓促前来,好在“神药”果然很神,受了崔腾的画龙擎天戟一下,不过两个时辰就近乎痊愈了。
他本就没什么耐性,此时便不打算继续跟这帮瓮中猎物掰扯,变了脸沉声吩咐道:“动手。”
何仲麟带来的是军营里根正苗红的军将,绝非刘三儿之流可比。领命后,很快小小地排兵布阵一番。
何修远眉头深深皱起,举剑相对,冷声道:“谁敢动她!”
何修远虽是何府公子,但毕竟没有军职。兵士震了一下,略一迟疑,依然按部就班地缩小包围圈。
何仲麟道:“我何家还真是出情种啊。是不是废物都是情种?”
说完自顾自地嗤笑一声,似乎觉得自己问出了一个绝好的问题。
崔沣一直沉默站着,闻言骤然出声道:“不,你就不是。”
其他人一头雾水,何仲麟也皱眉看向她。
只见崔沣迎着他探究的神色,不顾王嬷嬷和何修远的阻止,毫无惧色地向何仲麟走去。很快触碰到兵士的包围圈,她不在意地暂停,口中吐出:“枫林……”
何仲麟蓦然变色,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放开她。”
包围圈立刻裂开一个小口。
崔沣的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从小口出去,继续慢步走向圈外的何仲麟,直走到离他一人远时方停。
何仲麟不知想到什么,眉头越皱越深,玩笑中带着冷意:“女人有个毛病特别不好……”
他没再说下去,脸色慑人。
崔沣平静而无惧色,两颗眼珠黑宝石一般,熠熠地盯着何仲麟,眼底最深处的恨意恰到好处地使目光里有了千词万语。
忽然,她又向前一步,同时微微抬手似是要去触碰何仲麟,众人一时石化,不明白什么情况,唯有何修远脸色铁青。
何仲麟理智上觉得应该躲开,却仿佛被一把打中七寸,动弹不得。即使明明眼前的脸毫无熟悉之处,下巴过于尖,眼睛过于狭长,只有一点骄傲类似,却被恨意泡发,一点儿也不明媚。
就在他走神的一刹,一把短刀自崔沣袖中飞出,直插向他的胸口。
何仲麟:“……”
一日之内,被崔家兄妹连着刺杀,果然是大仇呢。
这把短刀是嬷嬷刚才递与崔沣,是她惯常防身用的,十分锋利,只是刚没入一点就被无法向前。
崔沣心知不好,常服内他穿了软甲。
靠在近旁的兵士一看情况不对,立刻要将崔沣围住,却被何仲麟抬手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