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4章 ——魂归故里(十一)
冬日大雪纷飞是常事,大片的鹅毛雪掺在西北风的嘶吼里打在脸上像是冰雪的刀子刮骨剔肉。乌云密布积雪盖城,一呼一吸间雾气化霜堆积在眉眼之间,发丝泛白变得生硬,原是冻上了吧。喉结滚动做出吞咽动作,喉管干涩头脑昏涨,身子一阵阵的冷热交替,脑门冰凉满是虚汗,汗珠浸透帽子里衬已有些许滑至面颊引的发痒。
手掌摁在脸上发狠揉搓,临了手腕袖口坚硬地方狠刮面颊,终是回了些神智。手指开合攥拳以缓解僵硬,眼前发黑略有晕眩,撑边上矮树艰难站立,面色苍白转头抽出剑来,指尖冰凉紧扣剑柄,手腕颤动着掌心冒出虚汗,在低气温重瞬间凝结成冰连同剑柄一起牢固沾在手心,纹路清晰印在掌心一挣扎便撕掉一层皮,阖眼缓缓呼吸,鼻腔喉管都是冷凝的血腥味,冰凉空气入侵五脏六腑,整个人似乎要被由内而外冻的裂开,碎成一摊血色肉渣一般,面颊通红似发了高热腹部伤口撕裂疼痛,飞雪落在身上似乎要把头发染白一般。
舌尖舔过干涩唇瓣喉咙滚动,嗓子低沉暗哑压抑到极致的笑声听着越发像是孤狼哀嚎。
最小的阿海都死在了鞑子的马蹄子底下,全队只剩下自己还活着,他们都死了,为什么我还活着……
再支撑不住身子后仰重重摔在地上,脊背一阵剧痛想来是砸在了冰棱上吧,侧头是一望无际的白雪平原,再远处是战友将士们埋骨的一线天,怀里刀尖被破布包裹着还是一样的硌人,回头望向边郡烈烈飞舞的战旗心中苦涩非常。
都死了,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
泪水模糊双眼眼眶里积蓄半晌顺面颊线条混合着雪花淌进鬓角,四肢再无力动作只能任凭血液浸透腹部衣裳,感受着生命力从自己身体里渐渐流逝,骤然瞪大双眼哆嗦着手腕艰难抬起摸进怀里,指尖触及温热纸张缓缓舒气,是了,还不能死,全队算上自己三十二人,说好了的,谁最后活下来,就要去给另外三十一个家里送信的……
是啊,我还不能死,我死了,谁去送信啊……
千里越关山,京都飞檐迟迟近。展目九霄乌云退散,云销雨霁更晴空。耳畔更闻钟鼓声,京都城门近在咫尺,猎猎料峭风浮动军旗,民声喝拥军行,勒马扬声示意缓缓行。胸膛难抑怦然,一别两年,绕是有书信飞山越地也抵不过此时,是千里归客,心系故乡月。
城门沉沉催得大开,入目是清风挟过幡,市井民生闹,一派安然。街边小贩吆喝不休,风携落花纷纷由两侧的小楼飘入行军之中,难得脑中常年绷着死紧的弦才微些放松。敛眉遥目瞥向别府的方向,此番回京,恰好赶上小妹生辰。上次离开京都城时,她不过髫年,总角之时,才堪堪有别府主院的四季桂花树高,纯澈清脆一声声唤着哥哥,两年似也漫漫,又似白驹过隙。也是不知阿娘风雨寒夜时,双眸是否还有病根余痛,阿策可还是爱折巷林桂花塞给小妹,说是稚子生得快,小妹又长作哪般。
胸膛暖流汩汩,遽然耳畔了风声,民声嘈杂依稀辨得一声清脆,小妹怎么会来?人那么多她一个人来会出意外的,别策明这个哥哥怎么当的!心跳倏然起得乱跳,心弦绷紧,锁眉急急扫过人海,人头攒动始终不见那娇俏身影,不免自我安慰或许该是错觉。未及安定便又闻一声大哥哥,混杂在人声中,清脆可辨,循声而去,目光迅疾扫过,果真见她挣脱开那教护嬷嬷跑过来。京都城长街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勒马而停,翻身点跃踏鞍,稳稳落地便提步朝她奔去,人多阻碍目光始终盯着她那幼小的身影,一颗心悬着生怕哪个人撞着她碰着她,瞧她幼小双手提着裙子倒是跑的飞快,及至人前曲膝张臂堪堪抱的小姑娘满怀,耳畔一声哥哥才缓缓息平心,眉峰掠去了风尘,撇下边疆苍茫,余展颜开笑,对方才的惊心倒也不恼宠溺般抱起小姑娘,分量果然重了。
“不见小瑜许久,小瑜要是大姑娘了。”
脸颊温软承小姑娘一个亲吻,她倒是眨着纯澈灵动的双眸,一派无辜噘嘴娇嗔说着不要,要做哥哥的小姑娘。单臂托抱起小姑娘,展颜舒眉愈是欣喜,两年未见想过她幼年不记事,是否早已忘却了还有个大哥哥整天不归家,没办法像她二哥哥那般整日宠着她,此番却偏偏自己来到城门,直直消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任她藕臂双揽着自己的脖颈,这一身风尘仆仆归来,也不见她嫌弃。边抱着她走向别府的马车处,宠溺抬腕曲指轻蹭过人鼻梁。
“小瑜又长一岁了,哥哥前几日回来的时候,在镇远关处捡到了只小鹿,与小瑜差不多大。”
言毕她双眸熠熠,藕臂摇着脖颈贴过来声声说着大哥哥最好啦,要看小鹿云云。行至别府马车前,低颔示意过嬷嬷,将小姑娘轻抱置马车上,她倒是不肯撒手,俯身弓腰便任她这般抱着,低声温语句句诚恳哄着她。
“乖,松手哥哥也不会走了,过会儿去见过你荷华哥哥,就带着小鹿给你过生辰,好不好?”
#灵文壹陆肆柒
#无心
出身,能代表什么呢?
女子,就一定不如男子吗?
“我们南宫家的女子,自当是与别家的不同!”
自幼,父亲就这样教导着我;就连我的名字,也是取了一个“人杰”的“杰”字;虽生作女儿身,但父母的期许一点不比其余世家对待男儿的少。
知书达礼,这是父亲对自己的要求,也是我南宫杰自己的追求。
谁说女子不如男?
哪承想,方及笄,家道中落;虽少女,孤苦无依,唯有自力更生。
曾大家闺秀,今卖鞋女郎;为了活下去,摸爬滚打又何妨?然身在尘埃之中,目光所见尽是尘世的肮脏;市井之中的打磨,让一颗温婉柔软的心冷硬起来。
巍巍须黎,百年根基;光鲜如旧,歌舞升平。青楼烟雨无时休,山外青山楼外楼;朱门酒肉寒鸦啄,寒路孤骨无问津。
不须黎啊…不须黎……
“把这个大逆不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抓进大牢!”
呵,当权者…
身居高位,钟鸣鼎食,就拒绝吸收来自尘埃里的微弱声音么?
真是一群愚蠢的人……
女子?女子如何。心有山河,何愁方寸禁锢?
点将。
我以为遇见了伯乐,怎承想是另一段噩梦的开始。
敬文,点将,脱离牢狱;曾有过感激,哪知这仙京不过一座更大的囚笼,好像永远失去了提笔落宣点江山的机会。
没有尽头的打杂,无休止的来回支使,像个下人一样的被呼来喝去。
面上带着笑,心里藏着的却是无边的恨意。
羞辱,诬陷……总有一天,我会将今日所受的一切,悉数奉还!
我遇见了那个少年将士。他的目光很纯净,是异于常人的单纯没有心机;我知道他是须黎国的人,他身上的战袍,是须黎将军的装束。
这样一个年轻的,甚至可以称之为“孩子”的人,居然已是将军了?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却只是静静看着我;目光干净地让人不忍口吐半句虚言。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敬文,我要抹除你的根基,将你连根拔起!
“这鹰,到底是被驯出来了。”
苍鹰栖在笼架上,腿踝处锁链已经解开,外头笼罩也命侍从摘去。此刻,祀帐中再无任何物件能够束缚住它。曾不断撞打冲击囚笼而受伤的羽翅,利爪都尽数痊愈。但,它仍旧安然立在那,一丝想飞走的欲望也无。
锋利的棱角被打磨平整。这又怎能怪它本性泯灭呢?
自从草原猎得它。彼时羽翼油亮丰美,鹰眼犀利慑人。只可惜是只幼鹰,仅有小臂大小。但不难看出这只鹰戾气逼人,待其成长必然是只傲睨万物的霸主。只是踝骨处一根细绳缚住了它,就此与天空隔绝。我挑指顺过它柔软羽毛。怎料变故横生!被绑束住的尖利鹰爪疯狂凌空蹬踢挣扎,纤指被锐利嘴喙剜出道道血痕。吃痛收手,我死盯住那一双漆黑如夜鹰眼,里头仿佛包裹着浓烈入骨的仇恨。挥退一旁想上前替我包扎伤口的媵侍,陡然抿唇微翘起嘴角,伸手猛扼住鹰首只留尖喙在外,另出手擒住羽翅。一齐发力狠狠拧捏。自它喉头迸发悲怆嚎鸣,嘶哑苍凉几近无声。我重新令人添上笼罩,鹰踝处锁链也系得更紧。正对着苍鹰懒散躺歪榻前,轻蔑且挑衅地瞥一眼后冷哼出声。无视它一次又一次扬翅试图挣脱铁链束缚,任由腿部愈合良好的伤口再次鲜血淋漓,却只能徒劳而返的模样。听着锁链碰撞“哗啦啦”声以及它的尖锐嘶喊,笑意张扬。
“这鹰秉性悍烈,桀骜不驯。该是纯正的草原精灵,要是熬出来也不失为一件漂亮的杰作。无论初始多难熬,一但驯成便会对主死心塌地。”
我语轻调慢一字一句缓缓出口,边盯着笼中飞禽。它腿已经被磨出森森白骨,恹恹窝在一旁。同我对视时,眼底是掩盖不住的凌厉绝望。惹得我嗤笑出声。不过是色厉内荏的草包,回光返照能长久到哪去?数日下来,起初漂亮油润的双翅也暗淡无光,垂在身躯两侧。我见证过它奋力且凄烈的用浑身解数试图逃脱的模样,不过,我也曾留过些许甜头给它。在可笑的傲骨驱使下,它没有接受。我索性停了粮水,每隔几日便放一块肉在笼前。今日也不例外,从荷包里头挑出那块抹油绑绳的肉搁置。它会接受的。因为——它快饿死了。
方才还存着恶意的鹰眸此刻有气无力的眯着,难在睁开。神智模糊下凭借着本能囫囵把肉吞吃下肚。好现象,但不够!我微微笑着捻起绳,伴随着苍鹰凄厉惨鸣声,将肉从它肚里狠拽出来。因为事先在肉上抹了油,这个动作做起来轻而易举。也成功牵扯出来苍鹰肚子里仅存的油水。原先新鲜粉嫩的肉沾满了一层厚重黏糊的液体,不知是否伤到了哪一块。肉上甚至沾染了猩红色的血,格外显眼。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直至那双锐利的鹰眸中恨毒转化为迷茫。我才换了新鲜肉糜掺杂着水喂它,这是为数不多的一次正常喂食。吃完后它极为顺从的蹭了蹭我的指尖,眼神柔和乖巧。我看着它,扬唇肆意张扬大笑,清泪划过面颊坠下,没入地毯。
“纯正的草原精灵啊,我从你身上看到了赫戎以后的模样……在我脚下,卑微乞怜。”
“啊…就是这里了吧。“打量了一眼大宅门口的牌匾,收了手里的红纸伞,抖落上面的雪,从半开的大门直接踏入,一旁正扫雪的小厮低头干着活,仿佛没有人从他身边经过。
屋子的主人—陈义此时正卧病在床。奢华的床榻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面色苍白,双眸紧闭,不安的神色,紧抿的双唇,攥紧了床单的双手无不昭示着人正除外一场梦魇之中。
“陈义,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你欠我们的该还了!“无数他熟悉而又惧怕的年轻面孔一一狞笑着朝他伸出手。
“不!…“一身冷汗地惊醒,看着周围熟悉的摆设,才后怕地喃喃道,
“又是这个梦…“,艰难地起身下床,给自己倒了杯茶,热茶入口,似乎驱散了些许寒气和恐惧,
“陈义?“一声清冷磁性的男声突然传来,吓得陈义浑身一抖,手中的茶杯不慎跌落,精贵的瓷具应声而碎。
“你是…谁?“紧张的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红衣青年。
“看来没走错。“打量一眼眼前的老人,凡人不可见的死气从人身上传来,一根微细如烟的红线从对方眉间连到自己腰间的黑色锦囊袋,于是开口。
“陈义,义庄庄主,男,卒于卯时七刻,享年60岁。“当着人的面,慢条斯理从掏出一张与面前之人一模一样的画像,读着上面的红色小字。读完后,画像便化成一束红光,隐没于锦囊。微微顿了顿,似乎是在给对方反应时间。
“你在…胡说什么!“
“如我所说,陈老爷,您已经死了。我来请您上路。“耐心朝人解释了一遍,伸出手轻点人额头,周围景致忽变,奢华舒适的卧房顷刻转为一片黑暗,四周弥漫着雾气,唯有一条窄窄的石板路顺着两人视线蔓延向远方。
“你…!这是哪里?!快放我离开!“
“唉…“微微叹了口气,却并不打算多做解释,朝人拱了拱不知何时出现的提灯,微微昏黄的灯光似乎成了这黑暗中唯一的光源,随即转身,缓缓踱步走在了前面,有些慵懒的开口。
“如果您再不跟紧我的话,我可不能保证孤魂野鬼不来找您的麻烦哦。“
“你!…“陈义脸色煞白,气愤早已转为恐惧,只得乖乖跟在人身后。
感觉到人跟上,微微一笑,随即轻叹一声,
“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