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章 盗亦有道
浓浓的夜,北风如刀。乱山冈上隐隐透出几丝灯火,耿恭紧了紧腰带,心想:“镌弟多半被这伙强盗抓走了,唉,今天就算龙潭虎穴,也要上去闯一闯,闹他个水落石出。”
乱山冈上,坐着两个剧盗,一人面白无须,双眉入鬓,丝文儒雅;另一人却眼如铜铃,须发如针,脸如锅底,极其丑陋,底下坐着三五个小头目,在微弱的油灯下,大嚼大喝。
“弟兄们,不要以为强盗是下贱行当,连咱们的光武皇帝,也出身绿林哩,可见得行业无贵贱,成败论英雄。咱虽比不比光武帝,但比起那王匡、王凤,却不知好上几百倍。”那白脸强盗举起酒杯,高声道。
“大哥说的是,你天天和我们讲,那云台二十八将,有一半是绿林好汉,我的耳朵都听出茧来了,大哥要生在那时,肯定要坐云台二十八将的第一把交椅了。”黑脸强盗大声叫道,铜铃般的眼睛闪闪发光。
“是啊,是啊。”底下的小喽啰齐声附合。
“云台二十八将算什么?要做,便做汉初的张良!”白面强盗站起来,望着茫茫夜色,轻轻叹息,满脸落寞,他多么想回到楚汉之争的金戈铁马中,一展平生抱负……
这时,一个小喽啰气急败坏,急匆匆跑来,由于油灯微弱,地面不平,小喽啰连跌几跤,摔得鼻青脸肿,连滚带爬,才到堂前,哭丧着脸道:“大哥、二哥,不好了,不好了,刚捉来的那个人,不、不见了,还死了几位弟兄。”
“有这回事?”黑脸强盗猛地站起,将杯子狠狠砸在地上,一脚蹬飞椅子,“他妈的,是那个不怕死的,吃了豹子胆,竟敢坏俺李敢的生意,弟兄们,随我来,捉住他们千刀万剐!”
堂外,汗血宝马嘶鸣不已,一双铁蹄不住踢着地面,泥屑四射,几位小喽啰横七坚八地躺在地上。吴猛俯身一摸:“这人还算有良心,没有杀死他们,只是打晕了。弟兄们备马,随我去追,他们跑不远的!”
救走马娟的,自然是耿恭了。此刻,他俩高一脚低一脚走下乱山冈,刚寻到藏好的马,突然后面涌出大片火把,喊声大作,耿恭慌忙拉着马娟的手,翻身上马。
马娟道:“耿大哥,一匹马驮两个人,是跑不动的,你不用管我,快点走吧。”
“镌弟说那里话,倘若我耿恭怕死,今天也就不会来了。快点坐好了,我这匹马脚力好,放心,不会慢的。”耿恭并没有急着要跑,得意洋洋道:“论马,大宛、乌孙的马属上乘,尤其是大宛的汗血宝马,更是万里挑一。匈奴的马,速度虽有不及,但耐力非常好,而我大汉的马,却是中规中矩。我这匹马,在大汉中算是好了,一定比强盗的马快,你看它头角峥嵘……”
说话间,那些火把已到身后,耿恭正在炫耀才学,丝毫不觉。娟惊道:“耿大哥,强盗来了,他们的马好快!”耿恭忙一夹马背,吁了一声,马飞奔而去,却是跑不过强盗的马,耿恭有些尴尬,道:“这些强盗,哪有这么好的马?居然跑这么快。”
“前面的英雄,不要跑,我们不会伤害你。你敢夜闯乱山岗,这份胆气,已是不俗,只要你停下来认个错,这事就算完了。”为首一人叫道,耿恭哪里会听,双脚一夹,手掌往马尾一拍,大吼一声:“驾!”马撒开铁蹄,奔驰而去。
“猛哥,这人太也无礼,要不俺一箭射死他!”
“敢弟,看在那人没有杀我们弟兄的份上,你只须射伤他,不可射死他。”
“放心!”那人取箭在手,纵马弯弓,瞄准耿恭后背,狠狠射去。
箭离弦,快如闪电。耿恭早已留意,见那人取弓,便侧耳凝神,听得后背有利箭破空的声音,突然往前一倒,软绵绵地趴在马娟背上,歪着身子,有气无力地呻吟道:“我、我中箭……”马娟听了,顿时心急如焚,又不敢查看耿恭箭伤,只好拼命纵马,泪水夺眶而出:“耿大哥,耿大哥,你一定要坚持住,坚持住……”
强盗们一齐欢呼:“二哥神箭,二哥神箭。”
射箭之人非常兴奋,快马加鞭,得意洋洋道:“大哥,你平时总说我箭术不行,你看,这下射着了吧,哈哈,等我上去,将两人抓过来!”
“敢弟,小心有诈!刚才你箭未射到,那人却已先倒下,只怕他是诈伤,诱我们上钩。”
李敢才不管那么多,也不细看,呵呵大笑着,拍马急奔,眨眼就到耿恭马后,举起马刀便想将耿恭砍成两段,忽然记着不伤耿恭的嘱咐,只好将马刀插入套中,然后拿起,对着耿恭狠狠砸过去……
火光映照下,耿恭后背,毫发无损,哪有什么箭?李敢顿时大惊失色,心想:“难道真没射中?”挺起马刀,狠狠往耿恭身上捅去。原本还瘫坐马上的耿恭,突然挺立,电光石火间,右手抽剑拨开马刀,左手一把抓住李敢腰带,轻轻一拉,笑道:“给我过来吧。”
李敢腾空而起,竟如小儿一般,动弹不得,径被耿恭抓走,又感到脖子一凉,一柄剑紧紧贴住咽喉。李敢气得哇哇大叫:“你使诈,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放老子下来,看老子不剁了你!”
“耿大哥,你没受伤?”马娟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下,又喜又嗔,撅嘴道:“耿大哥你真坏,连我都被骗,哼,吓死我了……”
“呵呵,箭法顽劣,雕虫小技,怎么可能伤得了我?兵不厌诈,若你都没被骗到,又如何骗得到毛贼?”耿恭笑道,马娟佯装生气,两道柳叶眉坚了起来,可是眼角却留着笑意。
“废话少说!要么放了老子,再战三百回合,要么杀了老子,别来消遣老子!哼,老子平生,最恨这种使诈的人!”李敢声如巨雷,咆哮道。
耿恭冷笑:“杀了你?那太便宜你了。我要将你送给京兆尹,你作恶多端,让京兆尹把你押往东市,当着百姓的面,一寸一寸地削死你,才能泄了天下百姓的愤恨!”
这时,吴猛纵马上来,一扯缰绳,马突然立住,吴猛双手一拱,道:“壮士好本领,在下眼拙,请你高抬贵手,放我兄弟一马,大恩大德,永不敢忘。”
耿恭见来人彬彬有礼,又生得十分儒雅清秀,也拱手还礼道:“看你相貌不俗,身手必然不凡,大丈夫不去为国杀敌,建功立业,却在这里做偷鸡摸狗的事情,难道不十分可惜与可耻?”
“这……”吴猛沉吟片刻,面露难色,道:“在下有难言之隐,不便与兄台多言,敬请兄弟谅解,请大人大量,放了我兄弟,不与他计较,可好?”
“不行,我要将他解送入官府。若放了他,继续作恶,为害一方,那怎么办?”
吴猛在马上晃了一晃,惊道:“送入官府,我兄弟哪里还有命?请兄台高抬贵手,留我兄弟一条生路!”这时,李敢挣扎道:“哥哥,不要管我,我们这么多人,冲上去,围住他,杀了他!”
喽啰听了,呐喊着将耿恭团团围住,一柄柄刀在火光中折出炫目的光芒,杀气平地而起。耿恭哈哈一笑,豪气顿生:“莫说这乌合之众,就算十万匈奴铁骑,我耿恭也能进退自如!镌弟,今天咱们痛痛快快地杀上几个来回!”马娟热血沸腾,柳眉坚起,应道:“好,耿大哥,今天我们就替天行道,杀尽这些丑类罢!”
正待厮杀,忽听“铛”地一声,吴猛将刀抛在地上,飞身下马,跪拜在地,泣道:“兄台,我与李敢,结为异性兄弟,同生死,共富贵。他做的每一事,我吴猛都是主谋,既然你执意要将他解送官府,请将我带上,东市街头凌迟的时候,我们兄弟共赴黄泉,不负当初立下的誓言,请兄台成全!”
耿恭怔住了,他没有想到,两个盗贼居然这么情深义重!他想起前些日,自己以身相代,解救哥哥耿秉的事,推己及人,不禁感动万分:“义气凌秋日,壮士节气高。草莽之中,居然有这般义气,实在难得,实在难得……”突然,耿恭又冷若寒霜,道:“好,今天放你们一马,可以。但是,你们立即毁去营寨,遣散喽啰,离开乱山冈,不可再为非作歹!”
说罢,耿恭放开李敢,撤回剑,手一推,李敢滚落马下。吴猛大喜,拉起李敢,双手一拱:“我叫吴猛,他叫李敢,敢问恩公尊姓大名?大恩大德,日后结草衔环,必当相报!”
李敢却不甘心,铜铃般的大眼一瞪,粗声道:“哥哥,谢他干啥?他阴谋诡计,侥幸得手,算什么好汉?”话毕,抽出马刀,作势欲上。吴猛脸一沉,厉声道:“李敢,跪下!”李敢气呼呼地把马刀一丢,站在一旁,呼呼喘气,却不愿跪下,吴猛陪笑道:“恩公,我这个弟弟,虽然粗鲁,却是性情中人,刚有冒犯,不要计较。”
耿恭摆摆手:“你弟弟爱憎分明,也是一条好汉。看他不服,我可以陪他耍一遭。”吴猛忙说不敢,李敢闻言大喜,忙从地上拾起马刀,拉开架势,道:“哥哥让开,这次不是我要打他,是他要与和我打了。”
吴猛有心想瞧瞧耿恭的本领,双手抱拳,道:“恩公,那恭敬不如从命了!”闪到一边,腾出空地。耿恭跃下马,马娟叫道:“耿大哥小心!”耿恭回头,见他满脸关切之情,心下感激,冲他微微点头。李敢二话不说,施展一身蛮力,挥刀便上,耿恭举剑相迎。刀剑相交,声响不绝;刀光剑影,飘忽不定。李敢武艺虽好,却不是耿恭对手,仅战了十来回合,已是气喘吁吁,左遮右挡,不住后退,眼看输在旦夕,不料耿恭住手,托剑跳出圈子,道:“李敢兄弟刀法精湛,斗了多时仍是不分胜负,我看是平局,不用再比了。”
李敢这时才心服口服,却碍于面子,呆呆地立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吴猛见状,走向前来,夺过李敢手中的刀,丢在地上,拉着他纳头便拜,高声道:“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恩公不仅剑术好,武艺高,更是顾全了我弟弟李敢的面子。从今以后,我们死心塌地跟着恩公,任凭恩公吩咐,刀里来,火里去,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不敢当,不敢当。”耿恭急忙向前扶起,道:“你们兄弟武艺不凡,为什么不思报效祖国,光宗耀祖,却在这里落草为寇,虚渡光阴呢,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
“唉。”吴猛长叹一声,道:“恩公有所不知,这位李敢兄弟,便是武帝时的李陵之后。”
耿恭一惊:“李陵后代不是生活在匈奴吗?”
原来,李陵是汉武帝时的一员骁将,当时以三千兵对阵十万匈奴,血战七天七夜,兵士尽亡,匈奴单于爱其才,令人招降,李陵心生一计,诈降匈奴,深入敌后,静待时机,再归汉朝。哪知汉武帝竟不查虚实,立诛李陵满门。李陵恨汉武帝无情,遂专事匈奴,再无二心。匈奴单于将他的女儿嫁给李陵,又封他高官,自此,李陵后代久居匈奴。
李敢咬牙恨道:“我与匈奴不共戴天!”
吴猛叹息道:“李陵的后代变为平民,有的迁入中原,李敢随父居住在凉州边境,与西域做些小买卖,日子平静,家境惭为殷实。可是,有一天晚上,匈奴与车师国侵掠边境,将他全家都杀光了,只有他只身逃了出来……”
这时,李敢掩面哽咽,一条大汉,竟像个小女子一般呜呜咽咽哭了起来。他忘不了,匈奴与车师的马刀上沾满鲜血,点点滴滴,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寒光,地上横七坚八躺着父母妻儿的尸体。
吴敢愤怒起来,全身颤抖:“不止李敢,这里每一个人,都与匈奴结下血海深仇!我们原本平静地生活着,可是突然有一天,匈奴挥着马刀闯了进来,肆意地烧杀抢掠,家破了,人亡了,剩下可怜的我们,逃了出来……”这些人丢下火把,趴在地上,掩面而哭,哭声凄厉,不忍卒闻。马娟听了,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耿恭奋然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落草为寇呢?为何不披坚执锐,奔赴边陲,上阵杀敌,上为国立功,下为家报仇呢?”
吴猛道:“光武帝以来,面对匈奴的侵扰,朝廷一直宽容忍让,从不用兵。前年,明帝终于征讨匈奴,派出三路大军,我们听到了,急忙赶去投军,没想到去晚了。唉,为了等待下次机会,就聚集在京城,可是,朝廷竟毫无对匈奴用兵的音讯!”
“可是你们据道抢夺,杀人越货,就没想过,让多少家庭破裂吗?古人道,子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们这么做,与匈奴有什么区别?”
吴猛、李敢低下头,满脸愧色。
“我是耿恭,现下皇上命我随窦将军征讨匈奴、西域,你们可愿前往?”吴猛、李敢大喜,齐声应道:“当然愿往!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喽啰也齐声振臂高呼:“粉身碎骨,在所不辞!粉身碎骨,在所不辞!”悲怆的声音回荡在浓浓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