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择将前夕

第6章 择将前夕

北风如同迷路的小孩,四处游荡,耿府门前的两对大红灯笼吱吱呀呀地左摇右晃。耿秉议事回来,准备洗脸睡觉,马福踉踉跄跄地撞开房门,叫道:“大人,不、不好了,有、有好、好多人、马,往、往这边过来,那火把点点,好像天上的星星,我猜……”耿秉知道马福又要滔滔不绝了,忙打断道:“耿恭呢?他到哪里去了?”

马福哭丧着脸:“小主人半、半夜走、走的,现、现在还、还没回、回啊,我猜,他肯定被人劫杀了,那些人知道他是耿家的人,于是又杀到耿府来……”耿秉一惊,心想:“我这弟弟自幼胆大,难道真的被杀了?我怎么对得起叔父的在天之灵?”想到这里,一颗心怦怦直跳,连忙穿起衣服,取过剑,奔了出去。

凌乱的马蹄声,踏碎了子夜的沉寂,漫天的火把,时高时低,簇拥着飞奔而来。耿秉身经百战,却也不惧,一手按剑,一手指着,怒吼:“什么人?竟敢半夜私闯耿府?”

黑暗中一人纵马驰来,欢声道:“哥哥,是我。”

“怎么是你?弟弟。”耿秉又喜又惊,心想:“半夜三更,弟弟从哪里带来这么多人?”耿恭手一招,吴猛、李敢带着众喽啰飞奔过来。耿秉见除了吴猛外,他们一个个生得面目狰狞,衣着怪异,心中不悦,又碍于弟弟,不好发作。瞅准机会,耿秉一把拉过耿恭:“弟弟,这些人来路不明,到底怎么回事?”

“哥哥不要多心,他们虽然有些怪异,但一个个义气深重,充满血性。国乱思猛士,这次出征西域,正需要他们驰骋沙场,为国立功!”随后,耿恭一五一十将事情经过慢慢道出。

耿秉听完,心想:“弟弟胆大的心性,一点儿也没变,唉。”他摇摇头,长叹一声,道:“弟弟,马防未能出征,必定恨我耿家,上次迫不得已前来道谢,你却在布阵上折辱他,马家对耿家的仇恨,愈结愈深,马防怎么会善罢甘休?如今,你又结交匪类,这不是授人把柄吗?万一马家知道,趁此发难,我们如何应对?”

“哥,你胆子太小了,打匈奴,征西域,正是用人的时候,怎么能拘泥呢?吴猛、李敢等人,与匈奴、西域有不共戴天之仇,又本领高超,非同常人,这样的豪杰,怎么可以弃而不用?他们带过来的马,都是在边境与西域诸国的贸易中得到的,日行千里,快若奔雷,他日出征,正好可以作先锋!至于与马家的仇,马防是国舅,定不会与我这般毛头小子计较,以后我不惹他便是。”

“弟弟,你马上也要出征了,怎么还可以这么任性?官宦如海,要步步小心呐,否则……”耿秉顿住不语,他知道,和弟弟说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遂换了个话题,“对了,今天朝廷议兵,初定西征方略。西域有南北,北线近匈奴,南线临我国,我军出征,宜先攻北还是南?或者南北全线出击?”

耿恭来到沙堆边,凝视着西域、匈奴地形,陷入沉思,良久方道:“弟觉得应先攻西域北部。”耿秉眼露喜色,道:“为何?”

“西域北部靠近匈奴,匈奴飘忽不定,喜逐水草,大漠广袤无边,气候无常,匈奴主力难以寻到。武帝时,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多次攻打匈奴,均因找不到匈奴主力无功而返。因此,我军虚张声势,出兵西域北部,匈奴虑及边境,必定来援,这样既免去了寻找匈奴主力之苦,又可以一举击溃西域与匈奴!但北击匈奴,却要防止西域南部诸国紧缩,避免形成合围之势,最好先遣一军,牵挂西域南部诸国,使其无暇北顾。”耿恭顿了顿,接着道:“自古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战场瞬息万变,在战争中要善于调整战术。比如,出兵西域北部时,可以出其不意地挺进匈奴南部,杀入其重镇,匈奴自然也会不请自来了。”

耿秉抚手叹道:“弟弟识见不凡,道出了看似复杂实则简单的西域战局!今天廷议,皇上的意见与你相类。西域南部,距匈奴较远,匈奴的羁绊力与控制力必弱,但也不能忽视。因此,在北击匈奴前,皇上决定先派有胆识的人,潜入西域南边,晓以兵威,宣谕汉德,劝降诸国,避免我军进入西域之后被四面夹攻。西域南部战事稍定,再用兵匈奴。南、北线双方策应,再无后顾之忧。”

耿恭的眼睛如同旷野里点燃的一束火把,闪闪发亮,充满了期待:“哥,皇上准备派谁去?”

“皇上没说,谕令举荐。窦固推的是班超,而马防却推了你。马家对耿家耿耿于怀,他举荐你,哪有什么好意?我担心他人称我自私,便同意窦固,但刘张又同意马防,这样二比二平……”

耿恭急了:“举贤内不避亲,外不避仇,这是国事,又不是私事,哥哥为什么要胆小怕事?这样怎么能办大事、立大功?要是哥哥也推我的话,三比一,我就可以先入西域,立不世之功了。”

“唉,三世为将,为人所忌,凡事不得不三思而行。这些天,我总想起力谏不可重要外戚的事,心有余悸,为何满朝文武百官,只有我一人力谏?难道是他们看不到重用外戚的后果吗?不是的!要不是皇上圣明,你我兄弟早就人头落地了!那时,耿家怎么办?三代为将,难道一朝断送在你我之手中,成为耿家的罪人吗?九泉之下,我们怎么向列祖列宗交待!所以,弟弟一定要记得,宦海无边,步步皆险,不可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了。”

耿恭不以为意,却不想和耿秉争执,道:“哥哥快说,皇上到底决定先派谁去?”

“廷议不下,皇上令窦固较考二位,择优录用。皇上很欣赏你,称你智勇深沉,世所这罕有。但班超是窦固旧吏,与窦固关系非比寻常,前次出征,亦有战功。”

“班超是什么人?哼,不过是宫廷中一个抄书的书呆子,有什么本事?他怎么能与我比,比勇力还是比兵法?”耿恭呵呵冷笑,语气十分不屑。

“班超虽然是书吏,可志向远大,他投笔从戎,传为美誉,你怎么能轻视他?班超在宫廷抄了无数书,见多识广,又能过目不忘,勇力虽然不如你,但胆气过人,又兼智慧,决不亚于你。听说有一个相面的,看了班超后,大加惊叹,说是大贵之相,他日一定能封侯万里。前向跟随窦固出征,言无不中,计无不用,锋芒初露,深得窦固赞赏,我也与他谈论过兵法,胆大心细,不拘一格,与你倒有些相类,确是万里挑一的将才!”

耿恭摇摇头,毫不放在心上,打了一个呵欠,懒洋洋说道:“哥哥放一万个心罢!较考的时候,看我怎么教训他!哼,区区一个书吏,怎么能让我挂神!”说完,耿恭笑着转身离去。耿秉叹息一声,充满了深深的忧虑,弟弟精通兵法,可在官场中呢?却如三岁孩童,战乱时可以为将,太平的时候呢?耿秉不敢想象,他抬起头,望着浓浓的黑夜,喃喃自语:“三世为将,三世为将……”

马娟拴好汗血宝马,不敢从正门回家,偷偷溜到后院,侧耳倾听,万籁俱寂,遂退后数步,瞅准围墙,猛地提气,猫着身,箭一般冲去,嗖嗖嗖,一口气便爬到围墙上,再一跃而下。

“好身法,好身法,不愧是将门之后!”墙角突然传来嘿嘿几声冷笑,一个人鼓着掌缓缓走了出来。马娟吓得魂飞天外,颤抖着道:“父、父亲,您、您、您怎么在这里?”

“哼哼,你母亲说你一天没回来,我料你没胆从前门进,就守在这里,等你自投罗网。女孩子家,一天到晚不见人,还半夜三更翻墙,传出去,马家的脸都会被你丢光!”马防气呼呼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父亲神机妙算,要是领兵打仗,那还不是一个运筹帷幄之内、决胜千里之外的一代名将……”马娟本想拍拍父亲的马屁,忽然想到这话恰好戳到父亲痛处,忙低头捂住嘴巴,不敢看父亲。那马防果然非常气愤,哼了一声,又长叹一声,拂袖走开。

马娟耸着脑袋,跟在身后,心里想道:“父亲这么想征战沙场,我该如何去劝父亲呢?可是,这关系到马氏存亡,怎么能不说呢?”犹豫了一会,才鼓起勇气道:“父亲,古往今来,外戚乱政,屡见不鲜,于国于家,百害无一利,千万不要贪恋一时的权势啊,试想连卫青那样的人物,到头来都身死族灭了,谁还能独善其身呢?父亲,我们还是不要去掺合吧。”

马防一脸寒意,冷哼一声,道:“你从哪里听到的这番言论?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是人之常情,你胡言乱语什么?”心里非常却异常沉痛:“马家一个个甘于现状,不思进取,难道就此势衰了吗?唉,父亲的仇,和我的报负,什么时候能够实现呢?”马娟不敢再说,转身到自己房间去了。马防坐在大厅里,眯着眼,满脸倦色与沮丧,他想起了年少时追随父亲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想起了父亲病死军中还念念不忘战事,然而后来侯爵被削、魂不能归祖,一家人担惊受怕过着日子……

胡思乱想着,身后突然有人叫道:“哥哥这么不睡,难道还放不下吗?”马防一惊,回头一看,弟弟马光垂手立在一旁,满脸关心。马防有些诧异:“弟弟为什么深夜过来?”

“哥哥,你听弟弟一言罢,自古功高震主,富不久长。人生苦短,哥哥为什么不做一个富家翁,平平安安过日子呢?这样绞尽脑汁为名为利,到头来还不是一场虚幻,又有什么用呢?”

马防突然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圆睁双眼,怒气冲冲:“汉兴以来,舅氏封侯,享受荣华,这是先例。你看看咱们马氏三兄弟,一个个灰头土面,寒酸凄惨,成天小心翼翼地夹着尾巴做人,有哪一天抬起过头?上次李通的奴仆跑到马府打人,气焰嚣张,皇后居然还令我去向李通道歉,哼!”马防顿了一下,又是一付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大丈夫不想着奋发图强,与畜生有什么区别?你看你和三弟,安于现状,意志消沉,得过且过,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唉,这样,马家什么时候能够兴盛?父亲的坟茔什么时候能够归祖?与耿家的仇又什么时候能报!”

马光低头不语,长叹一声:“哥哥忘了父亲临终嘱咐吗?父亲说兵为凶器,良将不言兵;权是蜗角,良臣不争权,马家既是功臣,又是外戚,要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切记外戚族灭的教训!父亲言尤在耳,哥哥为什么这么快就忘记了?”

马防怒气愈盛,撕扯着头发,大声吼道:“父亲的话我不忘记!可是,父亲知道吗?他一生立下汗马功劳,死后却一无所有,连坟都不能归祖!如果这样,还要履什么薄冰,临什么深渊!我看,是你和三弟忘了,忘了自己是开国功臣伏波将军的儿子,忘了自己的满腹才华、满腔志向,是不是?

马光一愣,哀伤地想:难道我真的忘了吗?我、我以前可不是现在这样。可是,这些,他不能对马防有丝毫表示,于是劝道:“哥哥,妹妹身为皇后,她的儿子,我们的外甥,以后便是皇帝,身上也流着我们马家的血,马氏一门,已经显赫无比,我们兄弟三人安分守己,不给妹妹添乱,平庸一点,又打什么紧?”

“不!马光!你为什么胆小怕事?哼,你要这么碌碌无为,我也不勉强你!我告诉你,纵使灭门,我也不愿像奴才一样老死家中!大丈夫,不轰轰烈烈地生,便轰轰烈烈地死!”马防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眼中闪烁着凶光。

马光有些惧怕,不由得后退一步,声音有些颤抖:“哥,你、你究竟要干什么?”

“哼,今天议兵,我推耿恭出使西域。”

“哥,西域凶险,耿恭胆气过人,血气方刚,又是第一次出征,你推他去,是想借西域的手为自己报仇吗?如果这样,耿家怎么会善罢甘休?马、耿两家的仇,那不是越结越深,于国于家,有什么好处!”

“哼哼,耿恭不是想上阵杀敌、为国立功吗?我给他这么大一个机会,他感激我还来不及,怎么会恨呢。”马防掀须哈哈大笑。

马光背上泛起阵阵寒意。这时,厅外突然传来“啊”地一声,马防跳起,吼道:“是谁?”无人应答,四下寂静。马光望了望膝黑的夜,摇头道:“哥哥,你多心了,这哪里有人?”随即又叹道:“哥,仇恨让你失去了理智,你好好想想父亲的话,想想马家,不要为一己私利,陷国与家于水火!”马光望着一意孤行的哥哥,知道劝也没用,转身而去。马防望着弟弟的背影,连声冷笑,喃喃自语:“向来富贵险中求,这么胆小如鼠,能够成什么大事呢?”

马娟躺在床上,父亲的话,字字如针,扎在心上,让她痛疼不已,艰于呼吸。从围墙溜下来时,她察觉到父亲的异样。叔父马光深夜来访,她便躲在一旁,侧耳倾听,那一声惊叫,便是她所喊。父亲有鸿鹄之志,又有经天纬地之才,经常抱怨明珠投暗,时运不济。可是,马娟万万未料到,父亲竟如此自私,为了建功立业,置国与家不顾,将魔瓜伸向耿恭……可是,马家与耿家究竟有什么仇怨呢?

脑海里浮现出耿恭孤身独闯乱山冈的背影,马娟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心里痛苦地想道:“如果马家与耿家真的有仇,父亲怎么会允许我与耿大哥在一起呢?我该怎么办?马娟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阻止耿恭西征,不能让父亲的诡计得逞。

第二天到达耿府时,耿恭正在后院举石锁,那石锁少说也有几百斤重,可在耿恭手里,宛如玩具一般,被抛得忽上忽下,呼呼生风。吴猛与李敢在比试马刀,刀来刀往,叮当声、喊叫声不绝于耳。见到马娟,耿恭把石子往马娟一扔,兴奋地喊道:“镌弟,接着。”那石锁如流星般飞来,马娟哪里敢接,忙往一边闪去,石锁“砰”地落地,扬起一阵尘土。吴猛、李敢停下手来,哈哈大笑。

李敢抹了抹黑脸上的汗水,道:“我说镌老弟,你怎么跟个女人一样。”马娟哼了一声,不理会他,径直走到耿恭面前,道:“耿大哥,我有话要跟你讲。”

耿恭见他心事重重,道:“怎么了,镌弟?”

两人来到无人处,马娟道:“耿大哥,你不去出使西域好吗?”耿恭哈哈大笑:“凛凛之躯,当建不世之功,如今机会在此,怎么不去?”

“随军打仗也可以建功立业嘛,为什么偏要孤单一骑,远行千里,做一个说客?说客有什么好,不说是耍耍嘴皮子吗?又没啥真本事,万一惹怒了西域的国家,那时势单力薄,还不是西域诸国砧板上的一块肉,凶险得很。”

“镌弟有所不知,兵者,凶器也。西域之南,有车师、于阗诸国,兵力强大,如果派后攻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得不偿失。如果单骑去西域,不费一兵一卒,施展武力、智谋、胆气,晓以汉威,使其屈服,不战而降,这样不是更好吗?功在千秋呀。再说,说客有什么不好?苏秦合纵,张仪连横,不都是说客吗?高祖时,郦食其凭一张嘴,连下齐国七十二城,后来韩信攻齐,死了几万士卒才攻下,怎么能说说客没有本事呢?”

望着意气风发的耿恭,马娟又是高兴,又是茫然,万般伤心道:“耿大哥,你真一定要孤身前往西域吗?”言语间夹杂着万般遗憾,又像情侣间的依依不舍,耿恭一愣,心想:“镌弟怎么了?说的话怎么像女孩子一样?”然而,这个念头一闪即逝,他慨然道:“镌弟,要不我们一道出使西域,为国出力,共建不世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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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域孤雄之大汉耿恭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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