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粮草疑云
昨日加急送来的西境战报,现就放在文德殿的龙案上。大周昭文帝赵泽端坐在龙案后。
这位传闻中的天孙近年来缠绵病榻,以致身量过于消瘦撑不起身上的黄袍。他脸色发白,嘴唇微青,右手一直紧握着龙椅的扶手,仿佛失去了这个支撑他就会随时倒下一般。
久病衰弱之躯唯有那一双眼睛格外清亮,时时观察着殿中重臣的举动。
“据前线战报,怀化大将军石伦率领征西北路大军多日前已一举攻破会州城,控制住全城人物钱粮,全歼守城将领。至此,西凉国北部两州均在我朝控制之下,由西凉前往北齐的要道亦被封锁,料想北齐此时也难再趁虚而入。”正在奏对的是当朝丞相,皇帝的岳丈独孤志。
他的父亲、三朝老臣独孤懿此刻亦坐在殿中。
这位老人家在自己的外孙亲政后就将丞相的位置让给了自己的长子,他则领了一个太师的虚职不再日常入朝。
除了朝中正在讨论军机大事之外。
“穆国公赵泫与建康侯明庭率领的南路大军业已拿下西凉南部两州,当下围守在西凉国都赫拉已有半月,赫拉城中即将水尽粮绝,相信征西大军不日定可凯旋而归。”丞相孤独志声音洪亮腰板笔直,将一位当朝首辅的架势拿的很足。
他身后一样架势十足的,有主管大周赋税钱粮的三司计相独孤烈、主管尚书省的尚书令恭王赵涵,主管草拟诰命圣旨的翰林学士、知制诰独孤茂。
而站在他们对面内敛儒雅,一派清流气象的,是当年落败天选大典、屈尊为皇次子的中书令怀王赵沅,之后是主管大周军政的枢密院都承旨吴邈、主管纠察肃正的御史台御史中丞葛常怀。
另有两位大臣站的离皇帝最近。一位是中书省负责记录皇帝言行的起居郎张枫,一位是殿中唯一配甲之人,禁军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曹翦。
那曹翦也是征战杀伐多年的大将,现如今掌有戍卫帝都的十万禁军及皇宫城防的皇城司,守卫皇帝身边轻易不会离京。
“若说此次征西即将顺利凯旋恐怕为时尚早。”吴邈辩道:“今日需与陛下奏报及商讨的并不是什么战胜捷报。南路大军围守赫拉城将近月余,接连力破三股援军早已人困马乏。现如今全靠天长日久,城中水尽,方才能破城。正此紧要关头,主帅穆国公却连发三封书函禀报军中粮草短缺、全军围守气力将竭之事。若是近些日内还无粮草增援,全军就必须退后到几十里外进行补给,那时围城一役就会前功尽弃。这,才是当务之急需要解决之事啊陛下!”吴邈官居枢密院都承旨,主管军政指挥,说到此处口沫四散颇为激动。
“军中粮草?那不正是吴承旨所司之事吗。此时前线粮草不足,自然该你去调动腾挪,何须到陛下面前禀报。”相比于吴邈的激动,独孤志非常的淡定。
站在他身后的褚臣也频频点头,以示附议。
吴邈持芴跪倒:“陛下,枢密院现已无粮可拨了。”
话音毕,殿中褚人皆侧目向吴邈看去,尤其是同样领兵的曹翦,神情极是惊诧。
赵泽紧蹙双眉,身向前倾靠在龙案边,说:“四年前大军出征之际,朕就令你备足所需粮草。大军出征两年后,你上报粮草不足,朕又命令三司追加十万担。又过了一年半,朕又追加了十万担,应够大军吃上两年有余。现在才刚过了半年,你又上报枢密院无粮草可调拨。吴邈,你在说什么昏话?”赵泽身虚力浮,这番君上质问的力道显然不足。
“回禀陛下,并非臣玩忽职守。这三次追加,臣皆已将三司所筹备之军粮送抵秦州大营。可、可据大营回报,这两次追加粮草,数目均不足数。第一次追加,前线只得六千担。第二次追加前线只得四千担啊。”吴邈说的满腹委屈,涕泪纵横。
“独孤烈,你怎么说。”赵泽扭头看向一边负责朝廷钱粮的三司使、人称计相的独孤烈。
独孤烈泰然出列道:“回禀陛下,每次调拨粮草三司皆有账薄及各地转运使所呈上来的核销手令。所有追加军粮皆已如数、按时交付给枢密院。对于吴承旨所奏的军粮短缺问题,在三司交付军粮过程中并未听闻。”
赵泽道:“你的意思是你拨发的军粮,交付签收都没有问题。难道是这些军报在做假吗?”
“陛下,一直以来三司所经手之钱粮财物从无差错,也从无各州府或京城各衙状告三司账目混乱、交割不清。故而三司回报拨发数据无误是可信的。”宰执独孤志出列道:“而前线这几封紧急奏报恐怕是也是真的,料想这军粮失数的根由还得回到枢密院去寻,毕竟负责沿途运送是枢密院的职责。”
中书门下一干人等条理清晰,再次将罪责抛回给了枢密院。
“陛下,枢密使虽空缺多年,枢密院现今由臣一力代行,可臣也自感恩深责重,从未敢半点懈怠。几次运送军粮,臣都是下令派兵沿途护送,绝无半点差错。此事,臣可以命担保。”吴邈竭力为自己抗辩。
站在左列最末端的独孤茂出声道:“吴承旨,刚才丞相大人只是说原由可能出自枢密院,并未说是你的疏漏,你何苦要着急辩白。”只见独孤茂追着说:“臣倒是以为此事中另有蹊跷。陛下想,距离最近追加军粮已过去快半年,为何吴承旨今日才提出军粮缺数之事?穆国公自前线发的三封告急军函,为何今日却一起抵达京城?当中的问题还需细究。”
“陛下,先前未提及军粮短缺,是因为不论是南路还是北路大军,都可在攻占西凉城池时从当地略有补给,故显不出军粮拨发数目不足。直至南路大军开始围城,当地无法再就近补给,这才查出军粮短缺的问题。”吴邈急切的解释道。
“那这也不能解释,为何穆国公的求援书函连着三封一起到京。穆国公常年守备西境,军功赫赫,怎可能没有提早发现军粮短缺?”独孤志接着说:“怕是有人不顾前线大局,将求援书函瞒下来借此问罪三司吧。”
独孤志斜眼看了看吴邈,吴邈正心虚的不知该如何答复。
只听殿中另一个声音为他解围道。
“陛下,西境路远山高,沿途又环境复杂,书函延迟应该只是路途中遇到山险水难此类,并不能以此归罪枢密院。况枢密院统管军政,自然知道前线军粮短缺是何等大事,怎敢故意压着知情不报。”说话的人是怀王赵沅。他一向以贤达儒雅著称,尽管此刻是在禀报急迫的军国大事,他的言行依旧风度翩翩。
“不过,那些不了解前线战况,不懂军情紧急的人半途截了军报,压了些日子故意为难为难枢院也未可知。”赵沅含笑说。
此话一出,逼得太师独孤懿开口道:“怀王如此说,那也有可能是因为西境路远山高、环境复杂,军粮在运送过程中出了岔子,并不是什么克扣减少。王爷出言何必偏帮枢密院呢。”
“看老太师说的,这其中的原由,咱们,不是还在查问嘛。”赵沅继续捧上一张笑脸对独孤懿说。
“陛下~”吴邈与独孤烈同时出声,而沉默许久的皇帝赵泽陡然大怒,将龙案上的一叠奏章直接摔了下去。
“都给朕闭嘴!”
殿中褚人皆跪倒在地,口呼:“陛下息怒。”
赵泽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双手撑着龙案,面红气喘的打量着跪在下面的两班朝廷重臣。
远征西凉之事筹谋数载,耗费人力钱粮数万。
此时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却出了如此闪失,朝臣们却只会互相委责,攻击对手,没有一个人真正操心战事成败,也没有人关心前线数万将士的生死!
想到这里,赵泽急火攻心不免大嗽连连。站在一旁的內侍赶紧上来为皇帝抚背添茶。
“陛下保重龙体。当务之急应尽早想办法补足粮草方是。”站在一旁干着急的大将曹翦忍不住道:“当前,南路大军能否将西凉国都攻下是此战最关键一役。若此时后退补给,则连月来的围城战果都将功亏一篑。赫拉城一但得到喘息,再想攻打就更是难上加难。到时不知又要损耗多少将士,才能完成西征西凉的大胜,此等军机大事还请陛下独断。”
赵泽用丝帕捂着口,低头沉思许久才缓缓道:“枢密院都承旨吴邈、三司使独孤烈职责未尽,各罚俸一年。独孤志、赵沅速就近安排粮草补给之事,不必足数,筹集一半就先送至前线。全部军粮须要在十日内送至围城前线,若延误军机一并重罚。”
“枢密院立刻前去打探前线战况,朕要最快知道攻城军情如何,倘若再敢有人延误军报,按军法论。”
“独孤茂拟旨北路怀化将军石伦,定要守好已攻下的北地两州,严密关注北齐动向,若此次围城战败,留着北地也好再做图谋。”
赵泽一口气吩咐完这些,仿佛已经耗尽周身的气力。他扶着龙案勉强支持着坐下,继续对赵沅说:“怀王弟,此事本不该你事,但是朕现在力有不逮,还劳烦你帮忙,咳咳,帮忙盯着,近几日内必须给朕答复。”
“陛下···”吴邈跪在那里还想说什么,被赵沅一个眼神立刻制止了。
“是,臣弟领旨。”赵沅答。
“臣,即刻着人去办。”孤独志也回答道。
“好了,你们退下吧。有情况及时来回朕。”赵泽长叹了口气,跟着倚在龙椅上咳了几声,苍白的脸色满是疲惫。
他对诸臣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旁边的小内侍赶紧递上药碗,服侍皇帝用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