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3章 (十二)
荀昭冷笑道:“哈……方先生,没有你的胡作非为,哪有我的胡言乱语呢?我问你:你曾做过我朝举人,应该最是知道忠君守礼乃是立身根本。当你的父亲病重之时,你不在床前尽孝,却欺母、淫嫂,做出禽兽不如的丑事,以至气死结发妻子,惹出官司,丢了功名。那武氏父子及其部下一向看重你的诡诈阴险,用你的诡计,信你的谎言,可你却一步步把他们推到绝境。如今,你又要到矩州来,编造五万精兵的鬼话,把自己手足同袍往死路上推,这是对待朋友的信义和诚心吗?似你这等寡廉鲜耻之徒,这样的孝心,这样的名士,真是旷古少有,天下第一!”
方唐镜不跳了,也不叫了,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一口浓痰,涌上喉头,憋得他喘不过气来,手中玉萧拄在地上,支撑着他那摇摇欲倒的躯体,可是荀昭还是不依不饶地说着:“方先生,就说你这形影不离的玉萧吧,它来自何人之手,你又为何至今视若性命?假如你今日死了,我问你,你拿着它,又有何脸面去见你的父母兄嫂?是交还给嫂子呢,还是让你的父亲用它来责打你?连年的兵灾,已经使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了,为什么还要让方唐镜这样的衣冠禽兽活在人间呢?”
荀昭话未落音,方唐镜已经挣扎着站起身来,举起手中玉萧,“叭”地摔在地上。他踉跄几步,喷出一口鲜血,便昏厥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城外“咚咚咚”地响起了战鼓声,紧接着喊杀声不绝于耳,仿佛有千军万马正排山倒海一般向城池压过来。在场众人无不变颜失色,浑身战栗,汪士荣推席而起,奔到荀昭面前跪下:“多谢大人教诲。汪士荣我辜负皇上圣恩,愧对部下将士。我……我罪该万死啊……”
矩州城四门洞开,一街两巷摆满了香案,全城百姓拥上街头,为终于逃过陷城之灾而欢呼。在一阵昂扬的军乐声中,荀昭身穿吉服,骑在高头大马入城。汪士荣赤膊了上身,跪在城门口,自绑请罪。荀昭一见,急忙翻身下马,抢上几步,把他扶了起来,并命令部下,立即为汪士荣取来袍服,说道:“汪先生你这是干什么?昨天你已把的心意向我说了,你虽然错走了一步棋,也是形势所迫嘛。如今,能够反正归顺,不但救下了这全城百姓,还可稳定北线战局,这也是一大功劳啊!”
汪士荣耷拉着脑袋说道:“荀大人,我辜负了圣恩,愿随你回京待罪……”
荀昭道:“哎……这是什么话。我来黔中之时,皇上曾下旨,要我一定厚侍先生。下一步,官军要入越平叛,还需汪先生的鼎力相助呢!”
那方唐镜因着荀昭一阵冷嘲热讽,竟然气得昏倒于地。众人忙将他送到军府后院的医馆,一干人等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那方唐镜渐渐喘息过来,但脑袋隐隐的疼将起来,再一想起荀昭的那些喜怒笑骂的话语,更觉得头疼欲裂,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被大家伙儿送回驿馆去了。汪士荣献城以后,荀昭在白云山驿馆派上了士兵值守,衣服饮食一应照常供应,并没有过分为难他。
这天晚上,方唐镜在驿馆里吃了几杯闷酒,心神不宁地躺在床上,抚弄着手中那时刻不离的玉萧。这柄箫是他嫂嫂送给他的。当时,他曾对嫂子发下誓言,等到百年之后二人虽然死不能同穴,他也要把这柄玉萧一截为二,分埋在两座坟墓之中。可是,那天夜里一场冲天大火,竟然使病中的老父亲和全家人都葬身火海。二十年了,自己孑然一身,四海漂零,虽有玉萧作伴,可是哪里是自己的归宿呢?方唐镜思前想后,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翻身坐在床头上,把玉萧举起,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忽然,窗外传进一个人的声音:“好曲子,方先生有何不快之事,吹得人满腹凄凉,欲听不忍,欲罢又不能?”
方唐镜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外边是准?”
门轻轻一响,一个人秉烛而入——身着紫袍,头戴幞头,——竟是荀昭夤夜来访。
“啊?荀大人!”方唐镜忙不迭地就要下拜。
荀昭止住他,说道:“什么大人!今夜你是方先生,我是荀昭,愿以朋友之道相处!”荀昭说着,满面含笑地在对面坐下。
方唐镜惊疑不定地问:“大人,您这是……”
荀昭说道:“唉!方先生,目下战局想来你比我明白,我到此是想求教于先生!”
方唐镜受宠若惊道:“哦,大人,晚生何敢当这‘求教’二字?”
荀昭道:“哎,方先生,你是信不过我呀。这也难怪你——我本不是尖酸刻薄之人,只因军情紧急,今日上午才不得以言辞冒犯,让先生受了委屈。”
方唐镜说道:“大人,现如今汪士荣已经归顺朝廷,矩州城为官军所掌握,我方某也只好听任大人发落了。”
“哪里!”荀昭呵呵大笑,说道:“你怎么能与武氏父子这等凶残狡诈之徒相比?我若囚禁你,只是一句话的事,何必亲自来访——如今的情势,你很清楚。汪士荣已经投降朝廷,官军再无黔中的后顾之忧。杨樾呢,只想着保住自家地盘,对朝廷态度暧昧不清。梁封虽然继承了梁平的旧部人马,但受制于苗鹏、魏恭这些老将,毫无作为。这样的情势,就算武氏父子决心抗拒天师,也难以有所作为啊。那时,官军南下越州,他若引兵来援,则泸水蛮一定来抢南邑的地盘;可若是坐视不管,则越州一失,南邑也难保。天下的大势如此,盼先生教我!”
方唐镜听得怦然心动,口中吞吞吐吐地说:“败局已定,我还有何话可说?”
荀昭笑道:“唉!先生还是信不过我荀某哟!”荀昭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抽出一卷纸来,“方先生,你瞧瞧这个。”
方唐镜疑惑地接过来,就着灯烛打开,刚一触目,便惊呼一声,“呀,这是朝——”
“禁声!方先生,这是皇上的密旨!”荀昭压低了嗓音说道,“眼下,官军虽然是胜券在握,但是皇上也担忧梁封、武泰这些贼寇们会作垂死挣扎,依仗越水的险恶环境来抗拒王师,使官军入越以后遭受不必要的损失。”
方唐镜眼睛一跳,不紧不慢地说道:“是啊,越水地势险恶,瘴疠丛生,民人凶恶而不沾王化,更有猛兽毒虫横行其间,取之不易,取之不易呀。”
荀昭道:“越人恃其地远山险,不服久矣;虽今日破之,明日复叛。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故而,朝廷欲拣选越人中忠厚良善且素有威望之人物为越州官长,为朝廷镇守岭南,以消除越人反侧之心。”
方唐镜说道:“大人不必多虑,方某愿当此重任,替朝廷联络越州的豪杰,收取越水人心!”
“谢方先生!”荀昭一躬到地,说道:“若能,方先生当居首功呀!”
方唐镜又道:“大人,我去之后,还需官军在江州、湖南大张声势以震慑越水群小!这样,我方能在越中施展手段,联系各路豪杰为朝廷所用。待朝廷出兵之时,便可以一路兵不血刃,八郡之地传檄而定了。”
荀昭大喜道:“好!方先生,荀某人在这里静待佳音!”
第二日一早,方唐镜就带着皇帝的密旨和荀昭的书信出了矩州,一路往越州而去。可是,不等荀昭等来方唐镜的佳音,东面却传来了坏消息——五姑娘已经安全抵达金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