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长子
车灯照射出两道耀眼的光芒,一路上缕荫柳柳的街巷宛如被夜色洒了墨,浓得化不开,天地间是细雨微风也吹不散的朦胧。
长青觉出气氛怪异,略微踩了踩油门,驶入巷口,拐个弯儿就是傅府。
两只大红灯笼高高挂,张扬着洋洋喜气。
待车停稳了,长青忙跳下去开后车门,只见傅雨祁一脸倦意地从车里钻出来,理了下衣襟,便进了里边儿去。
邬秋铭在正厅候着,一身裁剪得体的旗袍衬得她落落大方,若不是瞧见傅雨祁的身影,她面上几分虚伪的谄媚之笑险些绷不住,只因府中越是欢声笑语,她便越发黯然神伤。
承宠已有几载光阴,邬秋铭自恃妩媚动人,却始终不明白,为何比不上林姒珺有手段。
虽说她邬秋铭只是个二姨太,然而傅雨祁倘或只独独对着结发妻子林姒珺花前月下,她又怎么能入得了这院子。
现今林姒珺诞下长子,地位更是蒸蒸日上,邬秋铭暗自担心她这个二姨太恐怕也只是傅雨祁一时兴起的露水情缘罢了。
怨不得都说母凭子贵,只怪肚子不争气,邬秋铭此刻真想有个一男半女的,哪怕绑不住傅雨祁的心,绊住他的人就足矣。
来日方长,眼下傅雨祁唯有两个女人,总有柳暗花明的时候,邬秋铭思潮起伏,她并不甘于如此,定要同林姒珺争个高低,绝不让步。
转念一想,邬秋铭顿时豁然开朗,随即笑言:“爷回来了。”
说着便伸手接过傅雨祁脱下的外衣,傅雨祁嗯了一声径直便去了林姒珺房中。
卧室里悬挂的窗帘花色较为素净,流苏镶边,堆叠着透明的软纱,与光线柔和地相容,仿佛隔绝了尘世纷繁。
镂空的薰炉中燃着香,钻出来的氤氲,飘散在每一个角落,幽幽馨香入鼻,闻不出半点血腥味。
林姒珺先是阖目歇息了,听见傅雨祁走进来的声音,吃力地支起虚弱的身子,一旁的侍女见状忙拿了个软枕与她靠着。
“你好生将养着,为了我,为了孩子,你辛苦了。”傅雨祁大掌覆上林姒珺的手,忆起初投清军时,何等落魄的日子幸而有她陪伴左右才挺了过来。
傅雨祁自知是亏欠于林姒珺的,他本出身贫寒,为了生存摸爬滚打,追逐功名利禄四处奔走。
所谓风雨共舟济,苦寒见真情,年仅十几岁的林姒珺没有一丝无怨言地替他洗却铅华,守候着两人的地老天荒。
再后来的光景大不同往日清苦了,傅雨祁骨子里深深刻着对朱门望族的强烈祈盼,自是不愿深入简出地将就。
世人皆希望家族兴旺,他何尝不是个俗人,于是他不顾林姒珺的感受娶了二房。
他忌讳后院争风吃醋,林姒珺了然于心,从不跟他耍小性子,循规蹈矩地处理府中事务,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但远不如往常喜好说笑了,更不曾与他言说心事。
傅雨祁原本在家中的日子就屈指可数,闲暇之余,总瞧见她静坐闲窗,失神发呆。
那些朝暮相对的年华,终究因着两人的疏离与较劲,被遗落在记忆中,慢慢变得模糊不清,淡如白水。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傅雨祁显然已将誓言忘之九霄。然而,若批判他没有一丝歉疚的话,也是不尽不实的。
听得傅雨祁如是说,林姒珺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她不甚欢喜,忙打发人去叫乳母抱孩子过来。
乳母正巧方哺乳完孩子,敲门入了里。傅雨祁眼中晕着一片柔情,他学着乳母的模样,接过襁褓,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这是他傅雨祁的儿子,这样小小的身子,清秀的面容,睡得沉沉的。
他有儿子了!
狂喜在心底滋生,渐渐漫开来,一发不可收拾地充满了全身,他甚至朗声大笑着,眸子闪烁着极亮的光,是初为人父的喜悦。
邬秋铭站在门边,心绪乱作一团,她自然是融不进如此温馨的氛围,却也故作镇定地道了喜,后推说不打扰林姒珺休息,就转身回房了。
旧社会的家庭中,每个女人都是可怜与可悲的缩影。
“夫人痛了一天一夜,她知道您忙于公务,不让我们下人通知您,好在老天爷可怜我们夫人,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有惊无险,必有后福、必有后福。”
梅姨是个宅心仁厚的妇人,在傅府侍候多年,待林姒珺如亲生闺女,一提及林姒珺生产差点撒手人寰,梅姨泪眼婆娑,断断续续才把话说完。
“快别说了,梅姨。”林姒珺本不善言辞,如今话也就越发短少,她匆匆截断梅姨的念叨,不愿让傅雨祁误以为她博取怜惜。
傅雨祁眉头皱起沉郁之色,沉吟不语,半晌才道:“梅姨——说得对!如今想来,我是有错的,且大错特错了。”
林姒珺微微一颤,眼泪扑簌簌地掉,生孩子那样抽筋断骨的疼痛她都捱过了,却禁不住他一句我错了。
他错了吗?林姒珺曾这样问过自己,有野心有抱负,他没错,错的只是那催人老的时光。
“夫人,您尚在坐月中,万不能掉眼泪,不然会落下病根的,是我多嘴,是我多嘴了。”梅姨替她拭去清泪,忍不住低声相劝。
“抱下去吧,”傅雨祁忽然生了烦躁,将孩子送往乳母怀中,迟疑了一下又道:“就叫其琛如何?”
林姒珺喃喃自语:“憬彼淮夷,来献其琛,是极好的寓意。”
“身子最要紧,你…好好歇着,有事尽管吩咐下去。”
傅雨祁负手而立,指甲掐着虎口厚厚的茧子,神情难以琢磨,口气一如往常淡然:“我明天再来看你。”
林姒珺颔首低眉,偏过头去不再望他,直到他离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不知过了多时,梅姨已悄然退下,一盏暗沉沉的夜灯像一小团忽明忽灭的火苗,灼在林姒珺心头,一时如焚如炙,辗转难眠。她伸出手去想要触摸,因离得远是断然摸不到的,倒让她无端端地泪湿了一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