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酒阑更喜团苦茶
夜色愈深,山风愈凉。曲小六立在梧桐树下,静静地瞧着应无恙,眼前这个人实在是很厉害,如若能为她所用,定然报仇雪恨不在话下。
当她生出这般心思时,连自己也惊了惊,适才应无恙所说的那番话,原来不是没有道理。但凡与之深交,知晓了他的本事,想必没有人不会利用他吧。
“应无恙,你究竟想说什么?”曲小六仰起头,静静地瞧着应无恙,永远也猜不透这人的心思。
“如若你愿意与我结发为夫妻,我就愿意替你手刃齐光,报仇雪恨。”应无恙眸底笑意敛尽,从未如此认真的看着一个人,说着这般真的话语。
二人离得极近,却又好似隔得极远,应无恙那句话出口时,便好似随风飘散了一般。曲小六好似未曾听清一般,怔怔地盯着应无恙,脸上神色僵了僵,许久方才吐出一个字:“你……”
不待曲小六将后话说出,应无恙忙又以袖掩住了她的嘴巴,轻声道:“别急着回绝,待你想清楚,三日后,再给我回话。”
曲小六欲出口的后话,终是咽回了肚子里。应无恙这才松了口气,笑了笑,坦然道:“走,我送你回去。”
曲小六没有拒绝,二人肩并肩,缓缓走下了梧桐落。秋风微寒,树梢苍翠的梧叶在夜色里,仿佛做了一场梦,睁开眼变做了微黄。
彼时,小南市仍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本该送燕翩翩回阆苑的秦衍,此时却为燕翩翩拽上了街口转角的一处二楼茶坊之上。
燕翩翩与秦衍正对坐饮茶,楼下是人来人往的街市,看得见车水马龙,看得见世间纷扰。
秦衍静静地坐在桌旁,手里捧着一盏热茶,略无悲喜,仿佛置身红尘之外,冷眼旁观着世间一切。
“五公子,你似乎与曲六姑娘颇为投缘?我从未见你,待别的姑娘如此上心呢。”燕翩翩轻啜了口茶,淡淡茶香滚了微苦,入了喉。
秦衍闻言,先是一怔,遂抿了口茶,语气平静道:“我与那位曲六姑娘,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可我听闻,六姑娘与五公子的一位旧相识,模样甚是相像。”燕翩翩好奇地看着秦衍,一双盈盈笑眸,天真烂漫,似乎并无半分恶意。
“是,曲六姑娘与那个人生得极为相似。”秦衍点了点头,无可厚非,他已当着众人面在公堂上承认了,哪里瞒得过燕翩翩呢?
“我曾闻知,五公子诸般盛名轶事,唯独不曾听你说过这位旧相识。她,究竟是个怎般之人?”燕翩翩一只手支着尖尖下巴,一只手把玩着茶盏,两颊梨涡深陷。
秦衍若有所思地瞥了燕翩翩一眼,深邃眸底依稀划过一抹淡淡哀伤:“她,是与你截然不同的姑娘。”
微寒的夜风拂过了脸颊,透过后背衣衫冷,寒意仿佛钻入了心底。那些深藏心底的过往,仿佛随着刺骨的寒意,翻涌而出。
很多年前的夜,仿佛也如今夜这般寒凉,凉的指尖也微微发冷。庭院里的梧桐树落下了黄叶,父亲回来的时候,树梢上的灯笼明晃晃地摇曳在风里,身后悄然立着个小丫头,低着头,咬着唇,不发一语。
“这是素心,以后便与你们几个一处念书识字。”父亲轻轻拉过那个小丫头,小丫头有些拘谨地立在众人面前,小心翼翼地收回了小手在袖子里。
父亲将她交给了三夫人,只因其膝下有个四姑娘,年纪与那丫头颇为相仿。从此,那个丫头就去菡萏苑。
菡萏苑与秦衍所居的无尘居隔了两方小院,正房与侧室之隔,用膳、请安皆是各行其是,本该永无交集,不过是远远望上一眼,犹如风过无痕。
再说,他二人性情,俱是一般沉静。他不似二哥之多情,又不似三哥那般活得洒脱,更不如两个姊妹那般亲近,总是独自一人得了父亲的夸赞、期许,也因此被众兄弟姊妹排挤在外。
他总是一人看书,一人弹琴,无人可说,无话可说。
他是临安城最负盛名的神童,是秦国公家的五公子,三岁能识千字,五岁能背千家诗,七岁熟读四书五经,父亲以他为傲,秦国公府以他为荣。
这些盛名,荣光,却从未带给他一丝温暖。
他总是一人,在庭院里弹琴。无人听,亦无人听得懂他那琴音里的无可奈何。
直至一天夜里,他在水榭里弹琴,入了神。
曲终,回过神来,恰见那个小丫头立在长木桥头,痴痴地望着他,恍惚还未从琴音里醒来。
她没有说话,他亦没有说话。他与她,就这般静静对视着,仿佛做了一场绮丽悲凉的梦。梦里有人听懂了,他的那些从未说出口的话。
从那以后,他便常常在夜里,在那个水榭里,弹琴。他知道,有人在听,有人听懂了他的琴音,声声叹。
后来,他二人便结成了琴友。再后来,他开始教她弹琴,成了师徒。
可是她从来也不唤他师父,她只会小声地喊他:“秦怀璧,秦怀璧,我得回去了,一会儿三夫人寻不着我,会生气的。”
那时,他只知道,有人懂得了他的无可奈何,欣喜若狂。他却不懂得,她的无可奈何,寄人篱下的无可奈何。
更不知,她那弱小的肩头,还担着宁家满门的血海深仇。
日复一日,他成了才学闻世的秦家五公子。而她,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丫头。纵然秦国公从未将她当做婢女,可终归是寄人篱下,有着太多的身不由己。
她总是静静地,如同不存在一般,卑微又隐忍地活在国公府里。如此卑微又隐忍,不过是为了活下去,活下去。
等待,等待着,长成有能耐的那一天。她要替父亲,替宁家满门报仇雪恨。她要与齐光抗衡,她要手刃仇敌。
如若,当年他多仔细一些,再多了解她一些,窥探得她心底那些可怕又悲凉的秘密。也许,如今就不会成了这般无可挽回的境地。
他不止千百次地问自己,若是早一点发觉她心底的仇恨,他一定不会带她去相国府,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举刀刺向齐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