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百年之结十五

第87章 百年之结十五

仓促的马蹄声划破了夜晚山路的静谧。阿木将月谣护在身前,让她靠着自己。他一手挥着长鞭抽马,一手握着缰绳。

寒凉的夜风呼啸,月谣紧抿双唇,闭上眼。蛇毒在一点点麻痹她的思考,她只能强打精神让自己保持清醒,但是意识仍然不受控制地在变模糊。

无数尘封的记忆如撕碎的纸沫,在她脑海中飞舞。

她好像看到了幼时的自己。那时,她还是人人口中的天选之人,受着全族人的尊崇。唯一对她冷眼相待的只有当时的月领主月华。月华对她可以称得上残忍,没有半点人情。

她还记得,四岁的时候,她跟小丫头们一起玩,发现大家都有爹娘,可就她没有。她不高兴地跑去找月领主,问道:“我为什么没有爹娘?”

“死了。”他嘴里说出的这两个字如冰一般让人发寒。

兴许是因为太过年幼,月谣并不能理解“死”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心情沉重。直到后来,她成为了月领主,她才知道月华所言非虚。她的父母早在她被定为后领主时就自缢了。

这是他们领主一系的规矩,月领主不能有亲眷。所以每一任月领主选自谁家,那一家除了被选中的孩子以外都得死。上一任大祭司早早逝去,告诉月谣的并不多。但月谣猜测过,极有可能是与神蛊相关。

她似乎一生下来就带着凶煞血兆。所谓的天选之人,不过是将这凶煞血兆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身上。

五岁那年,她坐在上一任月领主身旁,一群黑衣的侍从整齐地跪在月领主面前。月领主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地上的人,告诉她:“这里的人,你可以选一个当你的贴身侍从。”

她不高兴地撇了撇嘴,说:“我才不要,侍从又不能跟我一起钻洞出去。”

月谣这一句话让站在一旁的大祭司脸都青了。平日伺候后领主的小丫头们更是吓得浑身打颤,跪在地上不敢吭声。他们谁也料不到后领主就这么把自己私自溜出去的“壮举”给说出来。别说是他们的小命能否保住,就连后领主恐怕都免不了刑罚。

“我不说第二遍。”月领主阴沉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月谣闭上了嘴,不敢继续说了,心慌地低下头攥住了裙角。她没敢再反抗,随手就指了后头边上的一个人。

只因为那人看上去年纪最小,她觉得可以当个玩伴。她并不懂侍从究竟是干什么的,她只知道会一直跟在她身边。就像月领主身旁的月侍一样。自打她记事起,坐在木轮椅上的月领主身边就有月侍了。

“过来。”月领主微抬下颚,朝那人冷声发令。

那人起身走到月领主和月谣面前,再次跪下。他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身子还未完全长开,在那一群人里头显得尤为单薄。

“见过月领主,后领主。”

“从现在起,你就是后领主的贴身侍从。”月领主说道。

“是。”少年应道。

“那你可知自己的职责何在?”月领主问。

“誓护我主,死生不叛。”

“还有呢?”像是不甚满意这个回答,月领主继续追问。

“主过下罪,代受其罚。”少年答道。

“那你现在知道该做什么了?”月领主问。

“属下愿领八十刑杖,代后领主受罚。”少年面不改色地回答。

“很好。来人,上刑。”月领主抬头,视线从少年身上移开。

随着月领主一声令下,立即有人退下去取杖棍。没过多久,浸透盐水的刑罚杖棍被人带入室中。

“月领主,杖刑还是该在刑房……”大祭司想要劝阻。毕竟月谣还小,不该让她看到这种刑罚场面。

月领主无动于衷,根本不将大祭司的话放在耳旁。

刑罚还是开始了。

杖棍重重地打在了少年背上。月谣的脑子瞬间白了。为什么要打他?他分明什么都没有做,她不过是选了他当贴身侍从,为什么就要打他?

“你们别打了!别打了!”月谣忍不住站起来,想要上去拦住,却被月领主身后的月侍按住。她根本挣不掉月侍的手,大声喊着。

然而没人理会她的叫喊。刑罚依然在继续。

少年跪着承受一杖又一杖的刑罚。四十来下时,他已难以保持跪姿,双手撑地,后背发颤。再打下去恐怕得落下残废。

“别打了!”月谣带着哭腔的声音似乎惊动了处刑人,那人顿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月谣投来。室中的人看到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不由得心中一寒,预感大事不妙。

果然,月领主的神情愈发吓人。他指着少年对月谣说:“你要是敢掉一滴泪,我现在就让他死在这里。”

一句话把月谣的眼泪生生吓住了,愣是没敢掉下来。她不能哭,她是要成为月领主的人。月领主是不能哭的,哭了就会像个人,没人会信他们是神了。

“别打了……”月谣还是固执地为少年求情。

处刑的人抬眼看了一眼月领主,像是想要询问是否该继续。月领主却是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少年,眼中没有一点波澜。

处刑人握紧了杖棍,继续打下去。八十杖,一杖没少,全打在了少年背上,直到他昏过去也没停下。

那个少年就是阿木。那一次杖刑,阿木昏了整整三天。也亏得处刑人手下留情,没人真的把人打死。阿木还没醒来的时候,月谣悄悄溜去看他。当她看到脸色惨白如纸,几乎没有半点生气的少年的时候,她蹲在床边哭了。

年幼的她哪里懂得自己的行为会导致这种后果,发生了才知道追悔莫及。

在那以后月谣再也没有做出什么不守规矩的事情,也再也没有掉过一滴泪。哪怕是她后来被咒,兀原大火,她都没有哭过。

现在想起来,那大概是对她月华最仁慈的一次了。本该罚在她身上的杖刑罚,让阿木替了。而阿木成为后领主的贴身侍从原有更为艰难的试炼,月华却只让他受了八十杖。比起月侍当年所经历的试炼,不知道少受了多少罪。

后来,无论是独自一人被丢在冰天雪地里找亡命毒草,还是被关在满是蛊虫的牢室里养成与蛊虫亲近的体质,她都承受下了。以她的年纪能做到这些,旁人只能惊叹她是当之无愧的天选之人。而这一切,并非她所愿。

记忆零乱地翻飞,她无措地迷失在其中,企图寻找出口。被下咒的那一日再次晃过她的面前,同那无数次梦魇中的情景一模一样。从那之后,记忆就变成了黑色。她失明了。

那个一路伴她左右的人,已经长成了青年。但在她记忆里,他却停留在了年少时的模样。如果兀原大火那夜他没有来救她,她兴许永远不会意识到,原来她对阿木的感情会那么深。

曾经她以为自己不会怕死,至少在阿木救她之前,她是如此认为的。可是现在,身中蛇毒的她,却在心中隐隐害怕。若是她死了,阿木该如何?

迷迷糊糊地,她喊了一声:“阿木。”

阿木赶紧放缓了抽鞭的速度,担心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毒发作了?”

听到阿木的声音,月谣的神思似乎清醒了些。她睁开眼,摇了摇头。

事实上,毒早已发作。

“阿木……”月谣想要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却犹豫了。

阿木忽的收紧缰绳,黑马仰脖长啸,踏了几步后停下了。他在等她的话。然而等到的却只有她长久的沉默,长到他以为她是不是昏迷了。

阿木低头看着那个靠着自己胸口的小脑袋,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月谣抓住了那只满是茧子的大手从她脸上拿开。

阿木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不懂月谣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她突然会那么反常。

他的心又开始有种不安的感觉。这份不安不知何时起就一直缠绕在他心上挥之不去。

他反手抓住月谣的手,紧紧地攥在掌心里。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告诉我?”月谣仰头,平静地问阿木。明亮的月光照在她眼睛里,为她空洞的双眼染上几分无用的灵动之气。

若是,她真的无力回天,死于异地。至少,她还想听见他内心的话。

阿木一愣。他从来不是善于言辞的人,既不会表露自己的内心,也不懂得如何讨人欢心。他自认为自己对月谣无所欺瞒,但是听到月谣这么问他的时候,他却恍然觉得有那么一瞬间的心乱。

伫立的马不时发出几声粗喘,路旁的虫鸣断断续续。两人之间,久久沉默。

月谣不再问,她低下头,继续靠在阿木结实的胸膛上。脚上蛇咬的伤口发出阵阵刺痛,脚踝发青浮肿得厉害。她却好似全然不觉,无神的眼不知看着何处。

她忽然感觉身边的人有点陌生。温度依然是他的温度,气息依然是他的气息。但是她的心却在一点点发凉,凉得寒心刺骨。

她想要听到的话,他不会说。这点她比谁都清楚。

阿木攥紧了缰绳,再次策马而行。

“快到永邑了。”阿木对怀中的人说。

“嗯……”怀中的人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一点点陷入昏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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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语花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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