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百年之结十六
簌簌竹叶随风而落,遮去半边阴郁的天空。一片又一片的竹叶为褐色的土地铺上了青绿,转眼却被急促的马蹄踏过,与泥土混为一体。
月谣蛇毒发作后,昏迷不醒。阿木悬着一颗心,却是束手无策,只能奋力挥鞭赶路,早一点到永邑找到月岚,她便可多一份解开蛇毒的希望。
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他们用了整整三日才堪堪赶到永邑。
当紧闭的永邑城门终于出现在阿木的视野里时,他低头看了一眼昏迷的月谣。
她还是一动不动地靠在他身前,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那本就苍白的脸,如今更是蒙上了一层阴翳。她脆弱得像是在树上颤颤巍巍快要落下的叶子。
阿木一把扣住月谣的手腕,她的脉搏微弱得吓人。
他不知道月谣还能撑多久。蛇毒比他预想的还要凶猛,仅仅两日月谣就已经昏迷不醒。现在已是第三日,他根本不敢去想取不到解药的后果。
“月谣,永邑到了。”阿木凑上她的耳边,对她说。他怕她昏得太深,听不清他叫她。
可她没有醒来。除了那一点点微弱的脉搏,再也找不出她还活着的证明。
阿木紧紧地搂住月谣越发冰冷的身子。仿佛又回到了兀原大火的那夜,当他冲进火海中看到奄奄一息的月谣之时,便是如此愤怒与恐惧。
“月谣……”
像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月谣的睫毛如蝶翼般颤了颤。她轻轻嗯了一声,睁开无神的双眼。
“月谣!”阿木一瞬间欣喜若狂。
“到了?”月谣问道。
“嗯。现在已在永邑城门外。”阿木回答。
“进去吧。”月谣无力地说。
月谣微微蹙了眉头,被阿木搂得太紧让她呼吸难受。但是却没有开口叫他松开。
阿木带着月谣进了永邑城。
路上的行人往来匆匆,茶楼酒肆风旗飘扬,小摊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一切都是再平常不过的市井之象。
然而,在阿木眼中却并非如此。越是平常的景象,越是可疑。兀族侵扰南江边境已有一段时间,永邑亦是被侵扰的一城。此刻不但不是萧条的景象,反而繁华如常,实在是可疑。
阿木想到此,立刻下了马,把月谣抱到肩上。他们刚一下马,那匹马就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突然嘶叫一声,朝着他们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坐在阿木肩上的月谣能感觉得出阿木此时的警戒。她没有说话。两人心照不宣地更加小心了。
身后像是被无数双眼睛盯着,阿木转头,发现并没有人看着。他神色微变,加快了脚步。
“阿木,怎么了?”月谣问。
“有人。”阿木答完,立刻带着月谣拐入一个无人的角落,背墙而靠。他本能地察觉有人在跟踪或是监视他们。
月谣咬着苍白的唇。一路上她都在思考该如何从月岚手上拿到解药,从月岚手上拿到解药远远比找到他更难。
她也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她的手心里还留着三日前用血画的符阵,当时被消耗的灵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只是身重蛇毒让她力不从心。
她本不惧蛇毒。为了成为月领主,她自幼受了不知多少蛊虫的毒。通常的毒,她根本不惧。然而腹中蛇实在太过稀少独特,她能撑过三日已着实不易。
月谣闭上眼,用再次调用灵力去感知月岚的方位。忽然一阵眩晕,月谣险些从阿木身上栽下去。
“月谣!”阿木拦腰接住月谣,心有余悸。
“月岚……他在附近。”月谣紧拧着眉,说道。
语音未落,久不曾听见的声音从不知何处响起。
“月领主真是好胆量,不好好活着反倒要来寻死。”语气像是在惋惜,又像是在欣喜。
听罢,月谣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原来月岚竟不知道她中了腹中蛇的毒,还以为她是回来找他报仇。
阿木摸出数把细镰,神色渐冷,正欲行动,月谣却拦住了他。
“你我的账还没算清,我怎么可能死。”月谣攥紧了拳,拼命压住浑身的疼痛,作出平常的样子。
“哈哈哈哈哈哈,月领主所言极是,你我的账还没算清。你的命,是时候该还给我了。”
月岚从巷的另一头出现。阿木看到他的瞬间就有种想立刻冲上去将他杀了的冲动。
就是这个人在兀原大火那夜伤了月谣,夺走了她月领主的位置。哪怕是将月岚碎尸万段都不够阿木解气。
月岚看了一眼阿木,挑眉道:“月侍大人,别来无恙啊。”
阿木不语,他的眼中杀气毕露。月岚视若无睹。
“月岚,我何时欠了你的命。”月谣问道。
月岚冷笑一声,一步步向他们走来,“何时?恐怕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你就欠下了。”
“她不欠任何人。”阿木将月谣往身后护了护。
“月侍大人可真会说笑。”月岚唇角一勾,无不嘲讽地说,“她不仅欠我的命,还欠那场大火里死的千千万万兀族人的命。”
月谣的身子一僵,心像被人用刀子一片片切下般疼痛。分不清究竟是蛇毒再次发作,还是被月岚的话唤醒了那挥之不去的梦魇。
月谣死咬着嘴唇,身子痛得微微发颤,连一个字也说不出。这个样子落在月岚的眼中像极了被人戳中痛处的样子。
月岚见状更加咄咄逼人道:“难道不是吗?我们的月领主,你不是天选之人吗?为何连你的族人都救不了?究竟是上天派你来救我们的,还是害我们的?”
一道银光闪过,月岚立即侧身,避开了阿木掷出的飞镰。
“你没资格说她。”阿木冷然道,“她也从不欠任何人。”
月谣听见阿木的话,微微抬头。她双眼失明,但是她此刻却觉得自己像是看到阿木站在她面前保护她的样子。一想到这世上,只有阿木对自己由始至终不离不弃,她的心中无声地燃起了一束火光,明亮而温暖。
“我没有资格说她?哈哈哈哈哈,好,既然你说我没有资格,那就让你好好瞧瞧谁有资格。”月岚大笑着,拍了拍手。
随后,杂乱细碎的脚步声一下子涌入小巷。数不清的人站在了月岚身后。他们神色愤然,透过眼神都能看得出他们内心的嗜血躁动。
阿木皱起眉。那些人都穿着中原的服饰,看上去与中原人无异。但是既然月岚能指使他们,就说明他们并非中原人,而是兀族人。他们竟然乔装混入了中原。
“都是族人。”阿木压低声音告诉身后的月谣。
月谣没有应声,只是拉住了阿木的袖子。
“月侍大人不是说我没资格说她么?”月岚再次发问,他转身捏住一人的下巴,对阿木说,“你觉得他如何?是不是比我有资格?”
阿木在冷笑一声,在他眼里,月岚的走狗又怎么可能有资格对月谣妄加评论。
“看来月侍大人对他们不够满意啊。可惜兀族人就剩这么些了,也不知道他们死了,还有谁有资格?”月岚唇角一勾,露出一抹阴鸷的笑。
“你想做什么?”阿木问。
“我想做什么?月侍大人,到现在你还不清楚吗?”月岚一边说着,一边把身边那人狠狠摔到了地上。那人瘫软在地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已死之人。
“你是想亡我们兀族。”月谣喘了口气,忍着疼痛说道。
“月领主果然聪明过人。”月岚跨过地上的人,朝他们走来。
“可你……不也是兀族?”月谣问。
“呵。兀族。”月岚嘲讽道,“当初杀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念及我也是兀族人?嗯?”
“我不曾杀你。”月谣攥紧了拳头。
她自认为自己对月岚可谓无所亏欠,她看中月岚的才能,力排众议任用他为大祭司。而在月岚叛变之前,他也确实不曾让她失望。可现在,他竟然说她杀了他?
“‘月岚’你确实不曾杀,可是有个叫‘月苍’的人却是因你而死。”月岚眼神一黯,停住了脚步。
月岚口中说出“月苍”二字时。月谣和阿木同时露出了震惊之色。那是在月谣之前的后领主的名字。
几乎是一瞬间,月谣与阿木明白了一切的缘由。为何月岚会如此憎恨月谣,为何他会如此费尽心思地想要灭去兀族。
月岚拉开自己的领口,他的脖子上有一条已经淡去的疤痕,他说:“我本该是要成为月领主的人,可是八岁那年,月领主却派人杀了我。我被人割了脉扔下山崖,我被师傅捡到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口气。若是没有师傅救我,我恐怕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后来我悄悄回了兀地才知道,原来是出现了一个所谓的天选之人,要替了我的后领主位置就必须杀了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天选之人?因为你,我就必须死?凭什么?啊?究竟是凭什么!选我为后领主,杀我父母的是兀族人,废了我后领主之位要杀我的也是兀族人!”
月岚愤怒的声音与不停的质问在一次次撼动月谣的意志。她爱她的族人,她作为月领主,可以为了兀族不惜性命。即便在南江流亡,得知兀族出事的第一反应也是履行做月领主的职责,去请求南江国师压咒,让她回兀地避免两地争战。
但是月岚说的话,竟让她找不出一句说辞为自己族人辩护。就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杀她父母,称她为天选之人的族人,也是后来迫害她要致她于死地的人。
月领主的位置太过血腥,那是领主一系用着不知多少鲜血筑成的统领之位。
对于月领主一系,月岚知道的并不多,彼时年幼,连神蛊都还未知晓就被月领主命人暗杀。而他所剩的记忆与认知,也足以让他满心仇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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