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败
雨水一过,天就燥热起来,夏意盛行起来。
关中的夏日溽暑难耐,人们全指望着一场场凉爽的夏雨寻个活路。
男人们赤膊待在树荫下面,用力扇动葵扇,夹杂着热气的风便环绕周身,汗水似乎流的慢一点。
狗伸长舌头趴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气。陌生人从面前经过也不叫了,就只是目送。
这是蝉最聒噪的时候,“知了知了”的叫个没完,吵的妇人烦闷,便用竹条编成一个圆圈,绑在一节长竹竿上,将檐下的蜘蛛网缠在圆圈上,用来粘蝉。
粘到了便拔下翅膀,扔给狗。
狗一开始还是吃的,后来便不吃了,只是看一眼。蚂蚁趁这个时候涌出来,将蝉咬死后肢解搬回老巢。
如此热的天气席子都是烫的,要午休的谭泽露睡不下去,就让李福生用葵扇往席子上扇风,待席子凉下来之后再睡下,这个时候李福生自然还是要继续扇风的。
但是每次谭泽露睡醒的时候,郭淮璧都在卧榻边,一边扇葵扇,一边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谭泽露便斥责郭淮璧:“谁让你扇风的?福生呢?”
郭淮璧还在继续扇葵扇:“我睡不着,看福生困,我就打发他去睡觉,我给你扇葵扇”
谭泽露将葵扇打落在地上:“以后不许扇风,以后不许再进我房间”
“端茶递水,洗衣叠被,这都是婢女的活,我不进你房间怎么做?”
“福生做!”
“我不!”
“你!”,谭泽露突然坐起来:“你为何非要如此?阁老带你回来本就不是当婢女使的”
郭淮璧辩解道:“可是阁老亲口说过我是你的婢女,先生也亲口说过我是你的婢女,我做婢女该做的事,不应该吗?”
“这就是你的手段吗?”,谭泽露问。
“我不明白先生说什么”,郭淮璧答。
“你明白!你一定明白!不过我告诉你,你的算计落空了,今天晚上阁老回府之后,我便与他商量,将你嫁出去,以你的姿色,荣华富贵不成问题”,谭泽露转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耷拉着叶子的芭蕉。
“先生!”,郭淮璧跑到谭泽露面前,扑通跪地:“先生何必难为我?”
“让你享受荣华富贵,怎么会是难为你呢?”
“我乃是仇士良明赠与阿郎的女子,这也是我这条命唯一有价值的地方。如果我走出李府,不管是以何种方式,我的价值便没有了,那么仇士良一定会派人杀死我,何来富贵享受?”,郭淮璧泪涕连连。
“关我何事?”,谭泽露背转过身去。
郭淮璧跪走过去,面向谭泽露:“先生,不管您杀仇、鱼二人是何原因,都是帮我报了杀父之仇。我是罪奴,不会歌舞,不会声乐,唯有这身子您嫌下贱,我只能做些粗活报答您”
“在掖庭宫我受尽折磨,无数次想过以死逃避,但是仇、鱼二人未除,我有何面目去见阿翁娘娘?先生不必烦躁,待先生砍下仇、鱼二人的人头,我心愿便了,自当了断,再不打扰先生”,郭淮璧对着谭泽露不停地磕头,咚咚的沉闷响声一声声传进谭泽露的耳朵里。
“贱骨头!”,谭泽露骂一声,走出了房间。
郭淮璧擦干眼泪,起身去帮谭泽露收拾卧榻。
待到傍晚李德裕回府,谭泽露果然去找他。
谭泽露站在门口刚要扣门请见,房门却突然打开,李德裕正欲出走:“我正要去找先生,没想到先生自己来了,莫不是料到了我有事相议?”
“什么事?”,谭泽露顺口问了一句。
李德裕将谭泽露让进房间,待谭泽露坐下之后,一边斟茶一边说道:“回鹘黠戛斯部日益强大,趁回鹘内乱反攻乌介可汗,与回鹘诸部激战正酣,回鹘部分怯战部落退居贺兰山、阴山,与臣服大唐的部落争抢草地”
“朔方节度使、兖王李岐偕同灵州刺史等僚属上表,请求陛下定夺战、抚,今晚陛下就会看到这道奏表,明日定会问策。请问先生,该敢还是该抚?”
谭泽露反问道:“阁老以为呢?”
“抚”
“为何?”
李德裕侃侃而谈:“其一,关中去年虽然粮食大收,所藏余粮皆发天德军、朔方备战,百姓饥饿,库藏空虚,以何为战?吐蕃紧逼,泾原(大致在今天的甘肃省泾川县一带)、凤翔(大致在今天的宝鸡一带)无暇北援。鄜坊(大致在今天的陕西北部)、朔方两地远隔,支援困难。如此,绝无必胜把握,一旦战败,后果不堪设想”
“其二,目前回鹘战事胶着,黠戛斯与乌介可汗谁取胜尚未可知。如果我们现在贸然攻击回鹘溃部,一旦乌介可汗取得胜利,那么一定会对大唐展开报复,战端一开,不论大唐胜负与否,都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其三,吐蕃对于西川虎视眈眈,一旦西北开战,吐蕃必定会寻找机会开战,谋取西川,到时候我们腹背受敌,必定失败!”
谭泽露点头:“阁老已言中利害,明日如此对答陛下即可”
“先生不会又藏着计策瞒着我进行吧!”
谭泽露喝了一口茶:“阁老多虑了,这有何谋划的?要谋划也是年底的事情”
李德裕皱起眉头:“年底?”
谭泽露却不再多言,转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谭某今日来找阁老,是为了一件事,请阁老务必答应”
“何事,我一定尽量为先生办好”
“将郭淮璧闺女支走,或与遥兄为妾,或为府外为妻,她已过及笄,该婚配了”
“郭闺女使性子惹先生生气了?”
谭泽露摇头:“不是,郭闺女甘做婢女,侍候的很周到”
“这······”
谭泽露望着窗外的竹子:“阁老当初将郭淮璧安置在我身边是为何?说实话”
“婚配与先生,只要先生不嫌弃她的出身”
“我有什么资格嫌弃?”
“那是嫌她不会琴棋书画?配不上先生之才?如果是这样,我马上命人教她,让她知书达理”
“也不是”
“那先生是······”
谭泽露叹了一口气:“父仇未报,怎么敢婚配苟活?殊不知温柔乡磨英雄志?所以请阁老支走郭闺女”
李德裕也叹了一口气:“先生可知郭淮璧的父亲是何人?”
“先帝穆宗长庆三年进士科及第状元郭寻,先帝文宗时期工部侍郎”
“长庆三年十月,郭寻高中状元,我欲将次女芝儿嫁与他,不料他已经婚配,我便做主让芝儿做了侧室,第二年产下一女”
谭泽露大惊:“难道······”
李德裕点头:“怀璧这名字我是起的,当时我正受排挤,在她满月的时候连个像样的礼物都拿不出来,只能拿出一块下等成色玉石雕琢的坠子与她,就是她脖子上戴的那一块”
“当年甘露之变,郭寻受到牵连,等仇士良遣人去抓他的时候,他的府邸已经火光冲天。我当时被贬谪西川,一点作为都没有······,据说他一家人都被烧死了,我以为怀璧也遇难了,没想到我却在掖庭宫遇见了她,这才将她带了回来”
“明面上,她是我与仇士良联系的纽带,也是她能出掖庭宫的原因,一旦她离开李府或身份暴露,必定死路一条。暗地里,我与她亲情所致,只能留在先生处,并斗胆希冀她与先生结缘,实在不行哪怕做一个婢女也行啊!”
李德裕突然老泪纵横,多年积攒的感情一下子爆发出来:“先生可知道,我这一辈子,争权夺利,冷眼看了多少善恶?”
“当初芝儿有一个如意的小郎,我为了拉拢郭寻,将两人拆散。芝儿终日以泪洗面,我却在堂上与郭寻把酒言欢”
“后来我听说郭寻家失火,郭寻一家全部被烧死。多少个日夜,我总会想起芝儿流泪的样子,我,我···”
这朝廷啊!就像是个大漩涡,清水浑水的搅和。
紫檀木,楠木,槐木,腐朽木顺着大漩涡转,许多的好木头就被撕裂的粉碎,沉入水底。许多的朽木竟飘在漩涡上招摇,蠕虫在朽木中摇晃着脑袋。
刚被漩涡拉扯进来的木头都未沾染过河水,围着漩涡转一圈,便大概懂得个沉浮之道了。
谁刚入官场的时候不是初生牛犊?谁刚入官场的时候不是满腔热血?一遭下来,也就懂得官场世故了。
官场不是和睦的,尤其是在朝堂泾渭分明的时候,穿上官服你便要选择站队,便要与素未谋面,甚至私底下敬佩的对手抗争。
沉沉浮浮,浮浮沉沉。
李德裕的热血慢慢温凉,他不再喜怒于形色,也不再感情用事。
皇帝不是你扛着棺材去死谏就能感动,对手不是你说的有理、是为江山社稷考虑就选择缄默。
李德裕讨厌朋党,但他又不得已要卷入朋党。他思谋过很多解决办法,最后发现,解决方法只有一个,那便是彻底消除牛党!
他拉拢人才,他打压牛党的储备人才,他在朝堂上与牛僧孺针锋相对。
他太想压垮牛党了,所以郭寻他必须抢!
当日郭寻在探花宴上高兴的看着由探花郎采给他的鲜花的时候,李德裕却在为李芝儿准备嫁衣。
面对李芝儿那句“阿翁当我为何?”的质问。
李德裕轻描淡写:“为你择如意夫婿”
十多年了,李德裕这心境也就变了,他外表越是刚强,内心越是觉得对不起李芝儿,这几乎成为他的软肋,他护的严实,任谁也碰不到。
不曾想今日却被谭泽露无意狠戳一下,自然是痛彻心扉,涕泗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