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首徒(三)
既零交代了些琐碎的事情,便同洛云川去妖界千重山避暑去了。百年前化形之时,她虽逃过一劫,却也中了炎毒,最受不得热了,每年盛夏时分都会去千重山待段日子。那里是北国妖君桀傲的地盘,近年来妖族与仙界关系不错,师父当年为了她,同酷爱棋艺的狼君设下赌局,杀了七天七夜,三局统胜一百零三子,为既零赢下了千重山上一席之地,每年盛夏便来此处。
此处灵气不足,日月精气倒是充裕,适合妖类修行,既零却囿于炎毒,不得动用妖力,这段时日倒成了最无聊的,只得看些书籍聊以解闷,同那狼君闲时走上两局,百年以来棋艺渐长。
桀傲是当世三大妖君之中唯一一个未过千年便称君的,八百岁时统御一方,前些年又刚渡了最是凶险的千年天劫,更是无人敢小觑。
千重山山顶终年积雪,莫说人迹,能在此处生存的妖都不多。毕竟是狼君的地盘,既零到了附近,也不御剑,带着洛云川深一脚浅一脚踏着积雪上山。不远处山顶上一抹黑色的身影甚为显著,衣摆袖口皆用金线勾勒出华美的纹路,是名极俊美的男子,大抵终年在雪山上的缘故,肤色有些苍白,本该有几分病弱的模样,剑眉之下却是一双金色的兽瞳,凌厉而张扬。
既零刚一来到千重山上,桀傲便察觉到了,毕竟来了一百多回,也相熟了,便去迎了下。
“今年怎么来的这般早?”
“惦记着同你的赌局,便上来了。”
桀傲很是不屑:“六年了也没点长进,今年就能参透了?”
既零笑而不答。我没点长进,这不还有徒弟的嘛。
“这次怎么还带了个小娃娃过来,若是食物,这点修为可不够我塞牙缝的。”
以桀傲的修为,自然一眼就看出洛云川在筑基中期。
“你若真的转了性改吃人了,我便给你送十来个过来也无妨,不过这个可不行,他是我的首徒,宝贝着呢。”既零自然知道他在开玩笑。且不说妖和仙一样辟谷不需要吃东西,妖的天劫可比仙人凶险多了,为着渡劫考虑,也没有妖怪愿意造下杀孽。
“你这修为都能收徒了?仙门真是越来越不行了。”既然是既零的徒弟,桀傲好好打量了洛云川一番,“根骨倒是不错,慕晨怎么想的,竟让他跟了你。”慕晨便是君羽山的掌门了。
既零:“……”
好吧,她虽然因为经脉不同,没结丹结婴什么的,不过论起修为,撑顶也就相当于个金丹后期,收徒确实早了些。
说话的功夫,已经到了寒凌阙的雪阁,便是当年既零师父赢下的住处了。千重山终年严寒,能在此处存活的植物,除了黑黢黢的幽冥树,便是这名唤卓华的梅花了。卓华本是一只凤凰的名字,身死之时其血浇灌了附近梅花,由此得名,不惧霜雪,朱红如血。院中栽了几株,此时正是花开的时节,红梅映雪,煞是好看。
卓华酿酒也是不错的。
“你这儿卓华酒呢,搬两坛过来,千重山上太冷了,我得暖暖身子。”
“一会儿嫌热一会儿又嫌冷的,真麻烦。”桀傲嘴上虽这么说着,却有两只小妖送上来了酒。
洛云川上前一步,接了一只坛子,把另一坛拦了下来。
既零垮了脸。
桀傲见二人这般,了然笑到:“你收的这徒儿可真不错,可算有人管着你了,省的每年来我这儿祸害我的卓华花。”
既零冷哼一声,你就看热闹吧,明早你就知道我这徒儿的好了!
果然,第二日一早,桀傲一踏入雪阁,便被巨大的灵流包围,周遭景色变幻,竟是一个阵法。
本来这种情况已经见怪不怪了,桀傲通常一脚就能踏碎阵法的,这次也没在意,却不曾想此次有些棘手。
洛云川在阵外以指为笔,凭空画着符文,既零配合着,续着阵法所需的灵气,毕竟洛云川修为不足。这百转千回阵不是攻击的阵法,纠结缠斗却是一流,阵内还设了幻阵,虚虚实实,阵眼难寻。绕是桀傲妖力高强,可也找不准发力点,每次攻击都被灵流包围缠绕,十成的妖力也化得不足三成,何况桀傲根本不屑用出全力,因此回回攻击轻易就被阵外的既零接了下来。
时间一久,桀傲没了耐心,全身的妖力散出来,也不管什么阵眼,硬生生毁了阵法。等到眼前阵法渐渐散去,才看见院中既零扶着脸色苍白的洛云川。
阵法被蛮力打破,设阵的人也会遭到反噬。桀傲原以为是既零设的阵,毕竟是只千年的妖,倒没什么大问题,出来才发现,设阵的竟是这个十来岁的少年。桀傲虽然有控制力度,可洛云川还是受不住,被既零扶着,将将没倒下。
既零赶忙查看洛云川伤势,还好这孩子底子好,阵法反噬时既零也承下了大半,只是气血还是有些翻涌,既零帮助运功,顺了下体内紊乱的灵气。
“破不了阵就用蛮力,还好我这徒儿没有大碍,不然定不饶你。”既零有些恼意,说话也不客气了。第一次将徒儿带出来,却让他差点受了伤。
桀傲摸了摸鼻子也不言语。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
洛云川此时灵气稳了下去,脸色好多了,笑笑:“师父,徒儿无碍。”
“我这徒儿不追究,做师父的可不能这么算了。你需记得,今日欠了我徒儿个人情。”看着洛云川没什么事,自己也放下心来,想想也不能全怪桀傲,毕竟是自个儿没跟他明说,不过狼君的人情可不是大了,能多得一个,怎么也不亏。
“你倒是比你师父会做生意。”百年之前就输了个雪阁,百年之后又被既零坑了。
“还有,这阵法拖了你二十六招,可是我赢了,说好的要答应我一个要求的。”六年前既零同桀傲赌注,十年内若能在雪阁中设阵拖住桀傲十招,就得应她一个请求。
洛云川脸色才好一些,听了这话有些委屈:“师父将我扔去峰回峰,原来就为一个赌局吗?”若是如此,她可真不算个好师父。
既零对此可算是坦然:“此事也是为你考虑,你有此天赋,不好好利用可惜了,为师教不了你,便为你寻个好师父,如何叫扔。”
天地良心,她虽然当时确有此考虑,但到底也是为他着想。而且只要她在丛云峰上,都是会亲自教导的,她这师父做的不算失职吧。
洛云川闻言,接着就笑开了花,带着几分稚气,仿佛能将千重山的积雪消融。
果然还是个孩子啊,喜怒毫不掩饰,这变脸变的比翻书还快。
“这阵法又不是你摆的。”桀傲本就是闲得无聊才应下的,没觉得既零会赢,既零也确实六年阵法没一点精进,却万没想到今日竟被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拦了下来。
“我只说雪阁中设阵,没说亲自动手啊。”若论耍无赖,既零可算得上一把好手,脸不红心不跳“再说了,我的徒儿,我教出来的。”
不仅不羞,还颇为自豪呢。
“说吧说吧,本君还差你一件事不成?”桀傲懒得同她计较。
既零笑笑,吩咐洛云川先去屋内休息,洛云川自是乖巧的应了,桀傲却很是不屑,有什么事情还得偷偷摸摸的。
“我想让你帮我解开囿灵印。”
既零在洛云川走后才开口,却不知以他而今修为,听的一清二楚。
居然是囿灵印,洛云川闻言有些诧异。那是一种极强的封印术,用于封印妖魔,既零身上竟然会有这种东西。
不过转念一想,她本就是妖,仙门收她已属不易,而今竟坐上一峰之主的位置,想来君羽山也会有防她的手段。千年的修为,于妖界都可称君了,若非一身妖力尽皆封住,怕也不会安心待在君羽山了吧。
洛云川回了屋内,掩了门,指尖上凝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黑气,竟然是魔气。洛云川手指轻弹,黑气便飘了出去。他不过是在这凡界消磨百年罢了。而今他力量恢复了不少,还是趁早传个消息出去,也好叫魔界那边放心。
这边桀傲听了既零的话,微微蹙眉:“不行。”
既零也早知桀傲不会那么轻易应下,才设下赌局,却没想到还是不行。不过她仍不死心,毕竟除了桀傲,既零不知还有谁能帮她。
“算我求你,我需要恢复妖力。”
“你要去魔界找鸣姬报仇?”
“她几乎屠尽我丛云峰。”既零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是颤的。
“即便我解了你的封印,未等妖力恢复,千年的雷劫就先落下了。”既零一身妖力几乎全部被封,千年雷劫迟迟未落下,可一旦封印解开,妖力释放,雷劫接着就会补上。
“红莲业火我都受过,区区雷劫我怎会怕?”
“还有炎毒呢?自你师父去后,封印减弱,你的炎毒已发做过两次了。”既零化形之时炎毒入体,一动妖力就会触发,囿灵印是既零师父同桀傲合力设下,为的就是压制炎毒,自她师父走后,那半封印逐渐瓦解,既零这两年在外承接祈愿,因着仙修不足,动用过几次妖力,致使炎毒发过两次,每次都是跑到千重山找桀傲帮着压下去的。仅是封印松动就如此,若当真给她解了封印那还了得。
既零却毫不在意:“不是还有你的吗,且又不会伤及性命。若我以后再遇着鸣姬或是其他魔族,有这一身妖力可是能救命的。”
桀傲见既零坚持,冷哼一声,不再阻拦。他性子本就冷漠,平生好友不过二三,既零在这千重山上往来百年,也算相熟,因此便劝了一两句,阻不了便罢了。
只见他抬手,苍白而修长的指尖凌空划出了道符文,印在既零额间。虽只用片刻功夫,桀傲眉眼间却漏出了疲态,转眼即逝。囿灵印不是普通封印,设印之时合二人之力半日方成,解印虽说简单,却依旧极耗心力。
符文印入额间微凉,体内沉寂已久的妖力一颤,呼之欲出。
“这是解开囿灵印另一半的子印,你若是想好了,只需心念一动,碎了这子印便好。”桀傲顿了顿,终究还是又添了句,“而今丛云峰只你一人撑着,若你解了封印又撑不了炎毒,丛云峰便当真要封山了。”
既零笑笑,道了声“多谢”。
她亦知封印解开的后果,因此不打算此时动手。讨了张子印,只为有张底牌,不至于再遇见无能为力的情况。
不归谷,丛云峰,两次了。
她再不愿看到有人离去了。她再不愿独自一人被留在这世间了。
千重山上日月精气充裕,供仙人修炼的灵气却极薄,既零往年在千重山上时也就看看书,陪桀傲杀两局,偷得浮生,咳,两三个月的闲,总之是不修行的,而今既然带着徒儿来了,想着少年人的时间浪费不得,便想着指导几招剑式,去外面抓几只小妖陪着练手。
不过洛云川却像是有些心不在焉,剑招上屡屡出错,还总不见人影。既零想着怕是小孩子贪玩儿,修行也不差这一二日,便又松了下来。
这千重山看似是白茫茫一片没什么有意思的,可这山上雪层掩盖的大小洞府却不少,山顶上除了桀傲的狼族,便是白乎乎胖嘟嘟天蚕族,君羽山的霜色云纹衫就是用的天蚕族产的纱绸。半山腰上却有不少妖怪精灵的居所,当年既零嫌千重山上无聊,拉着既明陪了几年,大大小小洞府逛了个遍。小胆子的鼠族怕生,知道二人是狼君的客人,说话都畏畏缩缩的。贪吃的蛇族酒足饭饱,翻着肚子在洞府里睡觉,大喊大叫都闹不醒。红眼睛的兔族洞穴最是头疼,转来折去总是寻不得出口,足足耗了两三日才走出。
想来小徒儿这两日也是发现了些好玩儿的。在君羽山上待了七年,好容易出来一趟,便好好放松一下吧。这儿是狼君的地盘,桀傲治理有方,大小妖族服服帖帖的,洛云川在此出不了岔子的。
相比于既零的悠闲,洛云川近几日却很烦心。魔界好像出了些麻烦。洛云川与那边通了两次信后,桀傲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他也不敢有所动作了。
烦心的事多起来,洛云川便不像以往那边缠在她身边了,练剑之时也有些心不在焉。既零起初还指导上一两句,后来索性由着他,洛云川却没来由的更是烦躁了,今日一早便出去散心,招呼都不打一声,午后方才回来。
刚一进雪阁,洛云川眉头一皱,空气里尽是卓华酒的味道,坛子倒在桌上,酒酿凝成了冰凌。这样浓重的酒气,却不见既零的身影。
倒真是个好师父,对徒儿不管不顾,自己一个人喝起酒来了。
洛云川心情更糟了,甩了袖子便又要走,却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哼声。洛云川寻声望去,一腔的怒火登时散了,只觉得好笑。
院落一角处卓华树下躺着的不正是既零吗。
在千重山上,二人皆是便服,既零仍是素净的衣衫,裹着白色狐裘,今晨又落了一场雪,既零躺着树下,与雪色相融。看这雪痕,怕是从树上摔了下来吧。
既零平日在丛云峰上有他看着,未曾醉过,洛云川也因此从未见过既零的醉颜,此时她便躺在雪地上,满头青丝铺散了一地,因着醉酒,脸上泛着红晕,耳侧还落了一朵红梅。想是梦见了什么有趣的事,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展颜,口中还时不时发出细微的哼声,洛云川听了,心里像是被小猫挠了一下,说不出的滋味。
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常态,既零这般躺在雪地上也不像样子,虽然没人见到吧,到底也是不好的,便前去扶她起来,准备抱她回屋里休息。却不想既零觉察出动静,醒了过来。眼睛里还带着迷离,仿佛一层雾气氤氲,看见了洛云川,先是懵了会儿,而后却很自然的环上了他的脖子。
洛云川而今同既零差不多高,男孩子力气大,很自然的抱起了既零,看她在自己臂弯里窝着,睫毛微颤,乖巧地像只小兽。
可她说出口的话却让洛云川一僵。
她朦胧中看着他,嘴角勾起,却喊着“既明”。
洛云川知道既明是谁。
在丛云峰时听同门提起过,既明是既零的四师兄,比她入门早了十来年,天资极佳,一早便被认定为下任峰主。既零最与他相熟,从不喊师兄。可那年丛云峰大劫,他却逃走了,峰主之位便落在了既零身上。有传言说魔族入侵与他有关,他爱上了魔族中人,叛了丛云峰。君羽山数千年结界稳固,若非有内应,如何会轻易被破。
还有传言称,既零是喜欢既明的。
洛云川油然而生一种恼意,可怀里的既零却浑然不觉,不安分的扭动着身体,环着洛云川的脖子支起自己,下巴磕在洛云川肩头,看向后面。
“既明你看,我给你留了坛子卓华酒。”
“既明你今天又去磨那幽冥树精了?那树哪里好看,还不如我呢。”
“既明今天我又跟桀傲学了一招,你却不思进取,早晚有一日我能赢你一局。”
既明,既明,都是既明。已经叛逃了还念念不忘,而今在丛云峰上陪她的可不是既明。
洛云川只将她放在了院内的石桌上,右手捏起了既零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他。
“既零,”他叫的咬牙切齿,连师父都不喊了,“你看清楚,我是谁。”
若是放在魔界,何人敢视他于无物!
既零被捏的生疼,眉头蹙起,摇着头晃了两下,却挣不开。
“既明你放手,疼。”不知是因着醉酒还是委屈,既零话里带着颤音,原本清明的眸中水汽氤氲。
洛云川闭目隐忍片刻,松开了手,再睁开眼时已是敛好了怒火,恢复平寂。
“师父且先在此处醒醒酒吧。”便把既零扔在了院中,自己又出了雪阁。
待洛云川再回来时,已是月华满院。既零仍坐在院中石桌上,手支着脑袋,怕是睡了一下午。狐裘落在了地上,想是冷了,缩缩身子,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看着可怜兮兮的。
洛云川见了,叹了口气,想着不过百年,何必同她计较,终究是陌路人。他走上前去,捡了狐裘披在既零身上。
既零睫毛颤了下,醒了过来。看了洛云川一眼,又闭了眼睛按了按太阳穴,说了句“回来了”,嗓音还有些微沙。
“师父酒醒了?”
“嗯。”
果然,只有醒着的时候才记得他。
既零站起身来,刚刚酒醒,又坐的久了,一个不稳,被洛云川搀了一下。
既零站稳了后,洛云川刚要松开手,既零却往旁边挪了一下,道了声“不必”。
洛云川闻言,眉头一挑,上前一步,不由分说把既零打横抱了起来。
“师父刚醒酒,又在外面冻得久了,站都不稳,还是徒儿送师父回房吧。”
既零身体明显一僵,头撇到了一边,闷声“嗯”了一下。
她本想着,洛云川也大了,这般作为略显亲昵,不过转念一想,既是师徒,洛云川又自幼时便在山中,不通情事,心思单纯,此番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以后再教他些世故人情好了。
洛云川看着既零沉默着撇了头去,心里冷笑。认做既明就可以投怀送抱,若是他的话,竟不愿多看一眼吗。
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自那一次醉的一塌糊涂后,既零也没敢再多喝。洛云川倒是不再乱跑,可总觉着冷淡了不少,想来是大了,不那么黏人了,也没什么不好的。
卓华花期一过,想来山下也凉了,既零便带着洛云川离开了千重山。
日子对既零来说还是一样,在丛云峰上休整一段时间,便下山承接祈愿。平静如水,最正常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