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妖道(一)
不知何处的山林中,古木葳蕤,遮挡了晨起的阳光,有些阴翳,远处传来呦呦鹿鸣,更显静寂。平日里鲜有人至,而今在树下却占了两名男子。身量较高的一袭黑衣,微微低着头,很是恭敬。另中一位着霜色云纹衫,竟是洛云川。
“风眠一直在找您,这两日不知何处得了消息,像是已经察觉到您不在魔界。”黑衣男子道。
洛云川皱眉:“鸣姬呢?”
“鸣姬近年来动作愈加频繁,屡屡侵扰绝岭和星河,风眠怕是因为这个才来找您的。”
“她可知道我不在魔界?”
“尊上平日极少露面,鸣姬尚未产生怀疑。”
也是,若教鸣姬知道自己离开了,怕不只是骚扰这么简单了。
洛云川挥挥手:“你先下去吧,若无要事,莫来寻我。”
“是。”男子行了礼,身形没在树影中。
洛云川看那人退下,揉了揉额头,这次怕是有些麻烦了。
不只魔界,君羽山这边也麻烦。
君羽山的弟子一入山便被授予了九玄玉,可以自由进出君羽。洛云川离开丛云峰之前也有仔细查看一下有无禁制,并未发现什么,这才趁着既零下山,偷偷下了来,却不曾想未同守山螭吻打过招呼,一出山门便听得一声悠长的鸣啼,整个君羽山都知道他出来了。掌门这会儿怕是已经传信给既零了。
不过好在既零好糊弄,理由什么的不需要多想。事情办完了,便去找她吧。
既零这次下山是去一个叫槐云的小城,离着君羽不算近。若非情况紧急,既零平日里是不喜一直御器飞行的,总会走走停停。这次算着来回得有半月,此时刚出来第三日,洛云川御剑去追,大半日便可赶上了。
果然,行了半日,便在一处山间茶棚里寻得了听书的既零。
怕惊扰了凡人,洛云川在一旁清净处落了下来,走上前去,喊了声“师父”。
初秋时分还是有些热意的,既零为着利落,这时节都是男子装束。一只玉簪挽起满头青丝,左耳坠着只银色小弓,一身青色衣衫,腰间别着玉箫,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晃着茶盏,一派风流。正听着说书人讲着仙门八卦呢。
无论多么正经的事儿,到了这些个舌粲莲花的说书人口中,都能编排的或是缠绵悱恻,或是惊心动魄,既零每每下山来,总喜欢听上几段解闷儿。
见洛云川来了,也不惊讶。她早就收到了慕晨的传信,知道这徒儿下山来了。
既零又拿了个茶盏,倒上杯茶:“这是近处茶农自个儿制的散茶,味道还行,尝尝。”
洛云川很自觉的没说话,喝着既零推过来的茶。
见了徒儿这般乖巧的模样,到口的责骂也软了下来:“若你想下山,同为师说一声不就好了吗,何必偷跑下来?”以筑基的修为独自下山,实在早了些,让人担心。
洛云川扁了嘴,看样子颇为委屈:“弟子修为不足,怕师父不同意,这才独自下山,不想却惊了守山螭吻。”
“若非螭吻,为师还不知道你出来了呢。”
螭吻平日里就是个石头像模样,趴在玄天峰屋檐上一动不动,没谁会注意到它。弟子们到了可以下山的时候,都会去玄天峰上知会一声,省的出了意外。没告知玄天峰私自外出的,螭吻便会长鸣奏报。
慕晨知晓了洛云川下山,赶紧传信给既零,既零心里着急,却不知何处寻这徒儿,便在这路上停了一夜,想着说不准洛云川下山是来找她的呢。还好教她等到了,不然这点修为,着实让人担心。
“师父一个人在山下品茶听书,徒儿却在山上待的无趣,才想来找师父的。”
听这话的意思,是在怨她抛下他一人独自游乐?
既零气笑了,敲了一下洛云川的额头:“为师是来除妖的,又不是游玩。”
“师父带着徒儿一路好了,也能帮把手,算作历练。”洛云川眼里像是闪着星星,随后又小声嘟囔了句,“也省的师父再喝醉了。”
他可是见识到了既零醉酒的模样,见人就抱,这可不成。
既零闻言也是有些尴尬,不自然的咳了声,道:“也好,你便随我一路好了。”想想,又觉着这般没什么威慑的不成,便板下了脸,故作严肃,“不过切记不可擅自行动,你修为不足,莫拖了为师后腿。”
洛云川闻言,眉眼弯起,笑及眸底。
既零看了,心道果然还是个孩子。
槐云城就是个不大不小的城池,算不得繁华也算不得清冷,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唯有初春时分一镇子的槐花盛放之时,十里八乡的人才会慕名而来,极其热闹。
可而今是清秋时节,游人不多,既零和洛云川为着不暴露身份,换了便装。既零依旧素色衣衫,手执玉箫。以往同既明厮混惯了,浪荡公子哥模样拿出,行至之间尽风流。给洛云川挑了件月白色衣衫,红丝勾着锦绣祥纹,刚好配他腰间银白玄铁剑上的丝绦,衬得少年人愈发俊朗。两人行于路上,引起了不小的关注。尤其女子们不时看过来,面颊绯红,甚至还有大胆子的姑娘掷了木莲花过来,正正巧砸在洛云川怀里。
洛云川面无表情,甚至面色有些发黑。既零却在一旁笑的高深莫测,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
“师父。”洛云川很是无奈。
“叫哥哥。”既零小声嘱咐着,“莫要暴露身份。”
这次做乱的小妖怕是个刚化形的,看什么都新奇,起初就只是偷些碗筷灯盏碎布头,哪天尝了人间的吃食,百姓们的厨房就遭了殃,经常被翻得乱七八糟。这些都还好,不过前两个月他又对凡人起了兴致,只要好看些的,无论男女,总会去趴人窗台。还知道不好露脸,带了个鬼面具,每每总能将人吓一跳。男子倒是还好,可夜半进人家女子的闺房这就不能忍了,这才求了君羽山的。
既是喜欢好看的人,既零便带着洛云川招摇过市,怕的就是不够引人注目。
二人一下午的时间逛了大半个城池,方在城中湖畔找了间客栈住了下来。
虽说仙家辟谷,不食人间烟火,但偶尔尝尝鲜也还是不错的。错过了槐云城里春日的槐花饼,这时节的糯米藕也是极好的,还有街边叫卖的糖炒栗子,再配上壶菊花酒……当然酒就算了。
洛云川剥了一碟栗子,大都进了既零嘴里,吃多了噎了一下,一盏荷叶茶适时递了上来。既零一连喝了两杯,忽然觉着有点不好意思了。
“逛了半日,可有些眉目了?”既然想着历练下,便考考洛云川吧。
“槐云城算不得灵气汇聚,人口又多,凡俗之气重,本当难以生出妖灵。”
凡人尘气重,木石鸟兽要生出灵识,最忌这个,也因此精怪多生于山林。洛云川基础打的不错嘛。
洛云川继续说道:“城中中槐花树最多,百年树龄很是常见,若非有同族精怪护佑,想来也不会如此繁盛。可扰民的事情是近来才有的,想来不是那只槐树精。去岁夏时雨水极多,城外南山上落下过惊雷,该是有小妖化了形。不如去寻那只老槐树精问问。”
既零颇为满意的点点头。她是只千年的莲花精,一靠近槐云城就感受到了林木精怪的气息。小徒儿却是首次出来历练,就能做到这般,已是不易。
既零又不自觉的拿起了剥好的栗子,边吃边道:“那就明日去南山看看。”
本想着这地头上同是树妖,给个面子,先不动他手底下不懂事的小精怪,可那小精怪着实心急了些。
既零这才刚躺下未等入睡呢,忽然闻见一阵槐米的清甜。这时节可不是槐花开的时候。既零默默的起了身,就看见窗子被支了起来,一颗顶着面带角的黑色鬼面具的脑袋探了进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被发现了也不害怕,反而笑了起来。
“你真好看。”那人也不进来,趴在窗沿上,声音清润,是个男子。
既零:“……”隔壁还有个更好看的呢。
“叫什么名字?”既零问道。
“小念。”
问了便答,倒是听话。
“怎不过来坐坐?”
男子却摇摇头,话说的一本正经,听了却教人好笑:“青爷爷说了,主人不邀请就私自进屋是小偷做的事,我是要做君子的。”
“那你是怎么偷的人家的饭菜?”
“那不是偷,”男子纠正着,胳膊伸了出来,化作一截抽着新叶的枝桠,“我是这样挑过来的,没进屋,不是偷。”
既零:“……”
怪不得人家灶房里乱七八糟的。
既零觉得跟这妖沟通有问题,干脆一个缚仙锁甩了过去,将那大胆的妖怪手脚捆了个结实,掉在了窗外,这才慢悠悠的披上了外衣,走了出来。
洛云川恰好也从一旁房间里赶了出来,见了既零先是一愣,而后提起了倒在地上的小妖怪拖回自己房里,沉着脸甩给既零一句“穿好衣服”。
既零一阵莫名。她现在中衣外面披个外袍,虽说散懒散了点,但也还不算见不得人吧,这模样他自个儿在丛云峰时还不是每天早上见一回,出了丛云峰火气却大了起来,不让喝酒便罢了,还敢给她甩脸色。
不过既零也懒得在意这些小事了,大晚上的又仔仔细细规规整整穿了遍衣服,这才去了洛云川的房间。
小念的鬼面具被摘了下来,是个清秀的男子,此时被五花大绑坐在地上,脸憋的通红。
“你们再不放开我,青爷爷找来了,有你们好看!”
看模样也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了,说出来的话却稚气,着实好笑。想来是开了灵识以来就没接触过几只妖,不通人情,宛若幼子。
既零根本不理他,直接问洛云川:“可说些什么了吗?”
其实这话算是废话了,槐云镇上没几只妖,凶手是他无疑了。罪过也算不得大,瞧他着模样,九成九没有悔过的意思。
果然,洛云川摇了摇头。
“你说的青爷爷,就是南山上那只槐树妖吧。你不用急了,明日就带你去找他。”
小念一听,两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行不行,你们不能去找青爷爷。”
一会儿搬出青爷爷,一会儿又不让见,好生奇怪。不过既然打定主意要见一见这地头儿上的大妖怪,既零也懒得再管其他,见小念还不消停,干脆蹲下身来,打了个哈欠,玉箫敲了一下他的颈侧,小念便昏了过去。
大晚上的还得睡觉呢。小孩子可爱,少年人也好看,可顶着张十七八岁的少年人皮相却说着稚子的话,这画风诡异既零接受不来。
明日得去好好拜访一下那只槐树精了,能教出这样的后辈,可是得负点责任啊。
既零将那小妖丢在洛云川屋里,自个儿打着哈欠回了房,直接合衣睡了,也省的明早再折腾。
可还没等到晨起呢,就被折腾醒了。
外头闹哄哄一片,不知哪里来的道士,大半夜燃起了引火符,带着一帮子人咋咋呼呼踹了洛云川的房门。
既零赶去洛云川房里时,便看见他剑已出鞘,护在缩在墙角的小念,剑尖直指着那道人。而小念周身悬浮着三道照妖符,金光之下皮肤变得粗糙,四肢皆抽出绿芽,痛苦的扭动着身体。
那道人却像是没看见洛云川的敌意似的,指着显了妖相的小念,同身后那一群人道:“各位请看,这就是近日为祸的妖邪,乃是一只槐树妖。这位小友,此事非你能解决,将那妖怪交与我吧。”
既零大半夜被吵醒本就烦躁,再看这道人无端端踹了自家徒儿的房门,看着模样还不将洛云川当放在眼里,脸皮厚的敢直接要人,登时一阵怒火,声音也冷了下来。
“这位道友,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这妖是我师徒先捉到,你公然讨人,未免太无道理。”
那叫云霄的道人先是一惊,他刚刚竟未发现既零的到来。定睛一看,却又松了口气。看既零的修为也不过金丹后期,而他已是元婴修为,自是不惧。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抢人也不好,好容易积起的名声,目的还没达成,不能就这么作罢。
“这妖邪作恶多端,不是你二人能解决的,且将这妖让与我,有什么条件二人尽管提。”金丹后期就收徒,想来也就是个散修,该是好糊弄的。
既零冷哼一声:“不知道友擒了这妖要如何处置?”
“这妖下毒为祸城中百姓,为解百姓的毒,我要将他拿来炼制解药。”
一旁人群中有人很是配合的撸了袖子,胳膊变得干硬如枯木,有人竟还抽出了绿芽。
既零眉头蹙起,看样子事情没那么简单。用来炼药,一个不慎小念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这毒是否与小念有关既零不知,不过世间应该还没有几种妖毒需要本体才能炼出解药。这道士该是想要小念的内丹。
修仙重根骨,天资不足,修为停滞,便有人起了歪念,夺妖灵内丹强行突破,被夺了内丹的妖多数身死甚至魂飞魄散。而一者此法过于残忍,于仙门不容,二者杀戮过重,即使突破也难以渡过加重了的飞升之劫,因此被仙门视为禁术,甚少有仙修使用。
百妖之中,唯草木最难修炼,既零与小念同为木灵,对这类妖道最是深恶痛绝,若非一旁有一群凡人,她做事得考虑一下君羽的声誉,既零都想直接现出妖相手撕了这妖道了。
“炼丹制药一术甚难修习,不知道友师从何门,若是出了岔子可不好。”既零强忍着怒火,若是知道这妖道何门何派,直接让慕晨派人去交涉好了,她瞧着这人着实恶心。
云霄闻言,似乎很是鄙夷:“道友莫非不识得这身霜色云纹衫?我乃秦北第一大派,君羽山玄天峰内门弟子云霄。”
既零一愣,和洛云川对视一眼,脸色忽然变得很是古怪。
衣服是不假,可勿怪她没认出来,好好的霜色云纹衫让他穿的一派猥琐。看来这次回去得好好跟掌门汇报一下了,这身衣服随便流出,让这些个妖道拿着招摇撞骗,于本门声誉实在不利。
既零自然是识不得本门所有弟子,不过若云霄真的是君羽弟子,即便未见过她,也该识得她这左耳上坠的粼波弓。粼波弓为首代峰主铸造,代代相传,历来为丛云峰峰主之物,莫说君羽山,在整个仙门玄器榜上也是排的上名的。
看他这扯谎扯得颇为自豪,再见旁边人们皆是一派义愤填膺的模样,既零便知这事没法善了了,右手握上了玉箫,妖气若隐若现。金丹后期的修为不足以在这妖道手里抢人,何况还要顾忌一旁的凡人,只能动用妖力了:“你是不是君羽弟子且先不论,今日这槐树妖本座是要定了。”
洛云川在一旁赶紧按住了既零,这群凡人已被云霄迷惑,若既零再露了妖相,只怕是更不好办了。
“师父,你且先缠他片刻。”
既零看了他一眼,不知他要做什么,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妖气隐去,玉箫甩出道道剑芒。若只是缠斗,即使修为不足,她一个峰主也不惧个野路子的妖道。
云霄被缠住,只剩一群凡人,洛云川自然游刃有余,右手执剑,左手画符,身影灵动,几息之间一个小型传送阵便已成型,一群凡人不知被丢去了哪里。
洛云川剑影依旧不停,既零撇了几眼,心里了然。是山草阵,用作束缚,于草木遍布的山林效果更佳,这房间虽没几盆花草,却有两只树妖。
既零看准时机,却仍是挨了云霄一记拂尘方才退了出来,胳膊顺着洛云川剑锋一划,血滴入了阵中,霎时间三道藤蔓拔地而起,缠住了云霄。既零怕不结实,收了小念身上的缚仙锁甩在了云霄身上,这才提着小念破窗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