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七杀破军 第二十一章 老道老儒都是乞(二)
庾素今早险些得罪了一名身份不明的大人物,至此之后,整日都打起了精神,迎来送往战战兢兢,许多寒碜的官商之家因此得幸将礼荐送入侯府。
只是每个访客都通报礼待,着实费却了庾素许多的心思和精力。
眼见红日落入最远处的屋脊之后,西边的天空变成姑娘唇边胭脂一样的可爱红色,庾素松了一口气。可是想到以后倘若天天如今日这般严谨尽职,他便苦下脸来。这份工作之所以令人满意,除了领到的银两稍多之外,自然则是身为侯府之人的尊崇之感,商贾官宦但凡登门造访,都得对自己客客气气。今日反而自己对谁都点头哈腰,越想越是气闷憋屈。
到这日暮时刻,登门拜访的宾客大多回返,今日赶不及的也只好另择时日再来拜访,免得为侯府添置诸多麻烦。
庾素倚着门框,难得松懈片刻,掐着时辰等待关闭府门。他半眯着眼睛,眼缝间见到一人远远走来,就在神鲤池另一头。
打了个哈欠再看,那人身影却出现在府门前石阶八.九步外,庾素浑不在意,只当自己打了盹。
此人近在眼前,是个年老儒生,长发长须长袍,神情谦和,严谨恭正,每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在庾素看来,倒是个老酸儒。
庾素上过两年私塾,平日间同读人则少有交集,在他看来,真正的读人都是眼高于顶的伪上等人,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偏偏满口侠骨豪情;每日游山玩水不务正业,却又整日哀叹怀才不遇,伯乐难求。你叫他代写一份半份诰文信吧,他觉得被使唤被轻视不乐意了;你送米送肉送铜板换字吧,他就嫌弃你俗气,骂你市井人。
所以庾素觉得读不出功名的读人,最是难以打交道。庾素心想:“这老生一身儒袍洗得发白,家业自然单薄,那么必定属于读读不出功名的那类读人,酸儒一个,还是老酸儒。”
老先生双手交叠拱手做礼,一字一句平缓道:“烦劳贵子通传,天渊院宋孟尼向神华侯府讨一份教职。”
庾素心中暗自取笑:“我们侯子的老师楼浅河楼老先生可是清流文豪中第一流的人物,年轻时甚至曾在京城任官职,你一个遭院扫地出门的老头,也敢自诩有在侯府任教匠的能力?天渊院?那又是何处地界,从来未曾耳闻,帝国一等的诸多儒圣之地,可没有一处唤作天渊院的。”
心中如是讥讽,庾素嘴上仍不敢轻易得罪人,委婉拒绝道:“老先生既是读人,当知晓掌灯不登门的礼节,现下时辰已晚,还请改日再行递柬造访!”
老儒生宋孟尼不气不恼,也不多费口舌向门僮解释,冲着门内呼唤道:“徒儿,为师到访,不来迎接吗?”
庾素未曾料到这名看似身汉单薄的老者,说起话来却是中气十足,不过他的嗓音也不算震耳发聩。
殊不知这位老者胸中充塞浩然气,话音层层推去,整座神华侯府都如同站在门口聆听。
此
言才罢,秦韵渐再次现身于府门口。只是这次神情恭敬而局促,还带着几分意外之喜。严严谨谨地行礼完毕,方才压抑喜悦之情轻声道:“师尊!弟子听师弟言道您老人家有出山之愿,已调度奴仆车马,上山接您。没想到时机交错,竟没接到您,让您老人家一路奔波劳顿了!”
这名老人正是秦韵渐的授业尊师,天渊院院主宋孟尼。老人其实背负着一只榴木箱,只是他年老身健,肩不塌背不驼,一点看不出吃力的迹象。
宋孟尼一边厢越过侧身礼让的秦韵渐走入侯府,一边厢闲淡语气道:“子榧胡闹了罢?你身为师兄,也不能惯着他,一把年纪了,还当自个小孩似的!不指望他知天命,传经典,好歹修身正德,不污天渊院清誉。”
秦韵渐跟在师尊身后,含笑称是,识趣地没有去帮老人解下箱。一路上尽管身在后方,但目光稍一移转,宋孟尼便知晓往哪条道走。
呆立府门口的庾素早已惊骇得无以复加,一天之内错看两次眼,亦且两次皆是大客卿秦先生亲自接待。这回儿大难不死,后边有没有福气不敢奢望,只求万万莫要被秋后算账,不然那位未过门的媳妇可就要守寡咯。
宋孟尼和秦韵渐师徒俩哪会同一名看门小童计较?师徒相别多年,此时得以重逢,自有许多话语需要慢慢倾倒。不过目前二人所谈论,多是另一人,阳子榧。
老儒颇为健谈,精神气元丰饱满,这当然要归功于院独特的修身之法,读正德养浩然气。宋孟尼从数落阳子榧的语气转为询问:“子榧带来生意笔时,可还情愿?”
秦韵渐对师尊不敢有丝毫隐瞒,道:“阳师弟奉命送来至宝生意笔时,神情语气含三分不舍,三分不甘,三分不解和一分失落。弟子当时也是看他有振奋之兆象,才没有如院时动手教训他。尽管他离开前说了一些胡话,不过弟子觉得,阳师弟从此定心钻研学问也未可知。”
宋孟尼点了点头,面上露出歉意,“其实此事,为师对不住的,是你!”
“弟子不敢!”
老人扶起将欲跪拜的秦韵渐,续道:“为师起初确有授你生意笔,传你院主之意。奈何你选择入世这条路,这些年我从不放弃自各处渠道打听到你的情况,知晓你困入情,又陷入杀业障。为师自然相信你具备降服心猿走出囚笼之能,但修身筑学问如逆水行舟,咱们天渊院向来是几个成名院里垫底的,院主心性德行固然重要,但论经辩典对吼的功力也不能弱。为师能等你走出泥沼,可院迫在眉睫。”
秦韵渐并无失落失望,倒不是他心性阔达如斯,而是早早想通了师尊传笔的个中隐意,洒然一笑,道:“其实弟子接到至宝后,数日间寝食不安,深知自身格局狭促,难以胜任。弃文入武之后,从前的学问注定再难有所长进,胸中的先贤经典虽说此生难以丢却,但至多造就一尊武道上‘儒圣’,如师尊这般直追先贤真义真求的境界,弟子此生无法奢望。
弟子想明白这层,便有所悟。阳子榧阳师弟固然洒脱不羁,但与弟子不同,阳师弟对经典名著的见解常常直指真义,尽管师尊您当面只说他功利性浮,弟子却曾看到您写下但又涂抹模糊的评语,是‘大道至简’四字。
是故此次传笔之首要,在于测鉴阳师弟心性与抱负,若是他将师门至宝据为己有,是心术不正,怀才无德;若是送笔之后郁郁不振,是空无抱负,朽木易折。如今看来,师弟不负师尊重望,通过了考验。”
宋孟尼放缓脚步,直到与秦韵渐同列,拍了拍早已比自己高大许多的肩膀,宽慰道:“难为你咯,此次借你考验子榧,为师心中十分过意不去。”
“为了院绵延传承,弟子誓愿肝脑涂地!师尊的考验固然为了阳子榧师弟,不过对弟子而言,亦不失为一场心境磨砺!”
老人点头,道:“心性这一道,你确实较子榧胜却太多。他是一棵无干无扰才能茁壮成长的大树,而你则是风雨急骤仍能出淤泥不染的青莲。然若这个世道,不是这个世道,哪有多好!”
秦韵渐心中愈加宁静,淡淡笑道:“可惜这个世道,总会是这个世道,从来不会只是读人的世道。”
师徒俩并不往招待宾客的厅堂走去,而是由秦韵渐引路,在侯府之内走走停停,看些风雅物件和风流景致。秦韵渐续道:“弟子有一问求解!咱们院的人虽然历来求一个身在朝而心在野,如弟子这般入世求解惑求所得之人为数不少。但是师尊您已然臻至读证真义的地步,凡俗间的大道小礼尽在中可证,又因何故入世耽搁‘学业’?”
宋孟尼犹如放牧野马的心思由远及近收敛,正色道:“我这次下山走出院,所为有二。一来学以致用,胸中装了许多圣人先贤的仁理大义、经略疏策,年岁一旧难免烂在腹中,著作成则又是成纸上的黑字,到头来只博得一个供人翻阅感叹的地步。所以何妨拿出来让世人见一见,听一听。
二来嘛,既为院,又为天下读人,求一个读人能安稳读的世道。可不是国安身稳,而是读人心境安稳,不求虚妄功利,寡欲求知的世界。”
秦韵渐由衷赞叹师尊胸怀,敬道:“欲救受困泥沼之人,必先亲入泥沼。欲止杀戮,必手持屠刀。师尊不惜违背本心入功利之道,倾注余生惟愿正天下儒生之心,弟子代天下读人先行向你稽首拜礼。其实最难为的是您啊!
言罢行儒礼表敬意,宋孟尼并不阻止,坦然受之。
到了一处松石小院,这处地界是侯府之内继大客卿柳龙池所居的青竹小院后第二小的院子。不过青竹小院依着仙逝的柳龙池遗愿,院内草木任其自生自长,而松石小院则不然,劲松山景鹿泉都有人精心维护,始终保持清雅的微观山林风貌。一只公鹿毛色亮丽,在松石下悠闲走动。
宋孟尼对此处居所颇为满意,目悦则心愉,住所若能揽风雅陶冶情操,又何必固求淤泥不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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