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荣有罪 上
七年后。
刚过了小寒,洛阳就下了两场雪,北风一吹,雪卷如刀。
清早,天色方明,李牧原就在院子里练开了剑。
他练剑的方式很简单,就是朝着一处木桩,以完全相同的姿势、速度连续挥剑。
剑出,剑落。一个时辰的功夫,天色微微放晴时,李牧原已经挥剑千次,略薄的嘴唇微抿着,如剑般的长眉上挂着两滴晶莹的汗珠,上半身的白色单衣早就被汗水打透,勾勒出修长坚实的躯体轮廓来。
北风平地起,一吹,汗水化作热气,绕体升腾,缓缓而上。
“嗖!”李牧原挥剑速度突然加快,剑光一闪,竟切入木桩之中两寸之多,李牧原眉毛一挑,知道锋芒已尽,手腕发力,剑刃上寒光一闪,突然抖了起来,一挑一切,木桩瞬间碎开。
“气既然已经生了,那么刘师傅留下的武卷就练完了。可却也止步于此了,不知何时何地,才能做到刘师傅一剑斩断青石板的程度?”
刘师傅是李翰林高价请来的师傅,据说曾是江湖上高手。本来就是小打小闹,老了退下来,教了李牧原一个半月,留下一个小册子就走了。
李牧原收了剑,在小院里踱着步子,按着呼吸法,将体内来之不易的一丝气息归拢丹田,心思却飞了出去。
“这丹田生真气,不过是算是敲了敲门,不知刘师傅说的那一剑可改道山川,一刀劈破碧落黄泉是何等风采!虽说千里征途,始于足下,但接下来怎么走,我却不知晓了。”
“这样练下去,不知何时才能登上雪山,摘下娘亲临终前挂念的九瓣雪莲?”
“难难难!”
思绪一乱,气息就动,李牧原胸前的一块鱼型玉佩散发出微微暖意,原本有些躁动的丹田,瞬间平复下来,李牧原赶紧运气,将一点羡慕和浮躁吐出。
这玉佩名唤真心玦,玉质普通,造型古朴如若跃出水面的锦鲤,是李牧原十岁时,一个疯癫算命老道给他的礼物。
真心玦也算是一件奇物,握在手中,不凉反热,又有调理内息,滋养体魄的功效,李牧原能在一年内练出内息,多有它的功劳。
朝阳出,剑归鞘,人也该回去了。
李牧原推开自己小书屋的门,往墙角的小炉子里加了一块碳,烘了烘屋子,待到屋内温度稍微升了一点,就铺开了一卷水纹宣纸,细细的研开墨,顺手滴上一滴黄酒。
随着研磨,墨香混着淡淡的酒香味升腾起来,李牧原嗅了一下,很是满意。
李牧原母亲生前甚是爱花,几乎成痴,临终前更是留下要李牧原去雪山摘一朵九瓣雪莲插在坟前的遗愿。
只是雪山高愈万丈,陡峭无比,九瓣雪莲更是极其稀罕的奇物,想要寻得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这些年李牧原一直在研究花草,企图在典籍中找到一丝九瓣雪莲的踪迹,书读得多了,便有所得,于是一本随笔《百花录》就此成型。
就着酒香在纸张上肆意挥洒自己的思绪,跟喝了酒练剑一样痛快。
“接上回,且说幽州花草数目繁多……玉晶花产自幽州,其植株分公母,公母缺一,其花不开,可谓情花……”窗外小雪淅淅沥沥的落下,笔墨婉转,渐渐成言。
李牧原正写在兴头上,忽听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紧接着他小屋的大门被蛮横撞开,一个身影卷着风雪冲了进来。
“少少少少,少爷!包子包子买回来了!”
冲进来的人名唤小雀儿,冲天辫儿大红袄,是李家唯一的丫鬟。李家人丁稀少,没有多少规矩,小雀儿平日里随意惯了,办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
小雀儿胖嘟嘟的小脸上满是红晕,眯着眼睛喘着粗气,五官就只剩了几条缝。她一只手抓着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只手啪的一声将一个布包甩在李牧原的桌上,突看见面前宣纸上一道长长的墨痕和少爷阴沉的脸色,挠挠头憨笑道:“少爷俺错了。俺不知道你今天这么早就开始写字了。”
李牧原无力的挥了挥手:“没事,去吧,去吧!拿个包子吃了再走。”
“俺在路上吃了,俺这去给老黄送!少爷你趁热吃啊!”小雀儿刚走出去半步,又转过身来,脑袋贴在门框上:“少爷俺忘了跟你说,老爷昨晚一宿没睡,今天一早就走了,说忙的很,这两天可能就不回来了!啊,还有,书局的老板问你这个月的稿子写完了没有。”
“没有。”
“哦!”小雀儿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还有,俺碰见马小爷了,他说一会来找你。”
“好!”
小雀儿这次终于把事情交代完了,却忘了把李牧原的门闭上,李牧原叹息一声,起身关门。
包子还热,咬一口,就知道是城南老李家的包子,浓郁的酱肉汁水在嘴巴里炸开,不油不腻,香味十足。
城南离城西足足好几里地,天寒地冻的,想着那傻妮子风风火火的来回跑,李牧原心头微微一热。
“这笨蛋!”收拾干净,李牧原用一柄小刀将写坏的宣纸裁去,重新提笔写:“情花之贞,远胜……”
咚!
“少爷啊!”门头老黄轻轻推开了门,抄手站在门外笑道:“小马爷来了,就在前厅。”
“这么急?我今天一个字还没写,书也没读。罢了,罢了!老黄,我这就去。”
李牧原苦笑一声,老黄说的小马爷乃是洛阳郡令下书令吏之子,姓马,名无相,跟李牧原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性子比小雀儿还毛躁得多,有他在,今天自己一个字都别想写安生了。
洗笔,叠纸,换靴,虽朋友找的急,李牧原还是收拾妥当才推门而出。
雪已经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空气里带点清爽,让李牧原精神一震,早上练剑的那点疲劳甩到九霄云外去了。
李家不大,尤其是还专门给李牧原分割出习武、读书的专门区域后,整体显得更加捉襟见肘——连松树都砍了腾地。当然,这种小门小户也有优点——没走几步,李牧原就已经听到马无相扯着嗓门道:“小雀儿,不用忙,俺在家都是喝凉水的。”
“老爷说了,来客人就要烧茶,这是规矩,俺不想请你喝也没法。”
“哎呀,哪呀!今天你家老爷又不在!我早起的时候还见李伯伯了!急匆匆的,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好好!别下啦!我天天来天天喝,你家的茶水我嚼嚼叶子就知道味道,喏,苦的!权当喝了!”
“哦,那我这锅水烧了一会给少爷喝,少爷要喝茶,要不吃了包子腻的慌。”
李牧原摇头苦笑,这马无相和小雀儿可是绝配,性格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来了别人家生嚼茶叶喝井水,也没有几个人能做的出来。
李牧原刚拐过走廊,马无相就已经看见了他,拍着腿兴奋的大吼道:“你可算来了,今天可有大好事!我跟你说……”
马无相生的高大魁梧,今天更是披了一身鳞甲,看起来就给庙里的护法金刚一般。
大徐尚武,刀剑不禁,士子百姓皆以穿甲为荣,但那也限于纸甲、皮甲,这鳞甲是有官职的人才能穿的。
李牧原笑道:“怎么了,什么事你说完啊!还有,你怎么穿了你爹的甲!别的不说,最近京城风头不对,羽林卫都上街巡逻了——你可别给你爹惹什么麻烦。”
“怕球!”马无相道:“俺一不偷二不抢!哎,直接跟你说了吧!今日来找你,却有好事!昨日里我爹回来吃醉了酒,无意中说了一句。京东之郊不知从哪来了只瘸腿的老虎,已经伤了三个百姓!令尹大人说了,擒杀猛虎者,赏银百两!只不过还没成公文下发。咱们兄弟几个都有武力,何不去拿了那老虎?有俺爹在,三十两银少不了我们的!有了银子,咱们就能……”
说着,压低声音,朝着李牧原挤眉弄眼。
“少爷!”小雀儿的脑袋根本容不得听完,只听到老虎两个字,就吓的要跳起来去拉李牧原的衣袖,虽然少爷整日练剑,似乎很厉害,但那可是老虎啊!
“少爷啊!你先别答应……等老爷回来……”
“你害什么怕!我们还能真去拿虎呀?无非是找到虎穴,再通知几个猎户,让他们去下夹子,挖套子!”李牧原眼珠儿一转,拍着小雀儿的手安慰起来。
自己练剑十年,每日挥剑千下,自觉终有小成。只有一个遗憾——没有怎么见过血!想到这里,心里就跟小猫儿在抓挠一样,再说了,还有三十两银啊。
“怕什么!一只瘸腿老虎!”
说着,李牧原抓起堂下插着的一条冰棱,轻轻一抖,冰粉落了一地,一柄明晃晃的冰剑就显了出来。
李牧原两指一捏,手腕一翻,握住剑柄,劈空一甩,就听得“铮”的一声破空响,冰剑砸在地板青石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印子。
“哇哇哇!少爷真厉害!”
小雀儿打小伴着少爷长大,自然知道少爷练剑比读书还勤,十岁就持剑杀过恶狗,对少爷是极有信心。只是下意识的有些担忧,看少爷露了一手,刚才那点担忧早就飞到了云外去,只知道欢呼雀跃的拍手叫好。
大徐江湖鼎盛,号称持剑之人三千万,满城之士皆习武,只是京城附近监察极严,苍蝇都要掰下翅膀来看看,更不准私下打斗,剑练的锋利哪里有实战的机会?李牧原思量着,这瘸腿的老虎虽凶,却是一个极好的靶子。
马无相与李牧原相处久了,熟悉的很,看见李牧原熟络的忽悠起了自家的小丫鬟,便知道这事已经妥了。他心中大喜,又知道自己不会说话,怕坏了事情,就连连点头,抬起脚就要走。
二人一拍即合,收拾妥当从后门出去,又去南边喊上太医崔和春之子崔东海,三人成伙,一溜烟儿就往城东跑去。
李翰林走在奏事处的青石路上,步子微微有点虚。
作为翰林中的低级官员,他每季度有一次上书的机会。以往,翰林们多会上些工作汇报类的文章,再加上几句夫子大意。陛下或者尚书阁批一个可字,这季考核就是通过了,可以足额发放本就微薄的薪水。
事关薪水大计,很少有人胡说八道。
李向阳擦了一把汗,他今年已经六十一岁了,垂垂老矣,却做了四十一岁时不敢干的大事。
“孩子大了,我也老了。”
“年华易逝,老虽老矣,不能蹉跎一生。”
李向阳摇摇头,将奏折递给了奏事处的官员,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奏事处的官吏徐帅自然是认得这个“二十年不升迁,卖画挣钱”的老名人,本来只是随手一扔,眼角突然瞥到了一行字,吓得手中的毛笔都掉在地上。
天下武人霍乱朝纲,请编……
“噔!”
徐帅向后一仰,差点摔倒在地,勉强坐住,阵阵恶心泛上来。
“要下大雨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