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改变
回家途中,李蔡止不住好奇,便出言相问:“兄长,你为何要帮那个羌人武?”李宣也看着李广,一百钱,对他们的家庭来说是九牛一毛,但那也是钱啊。他们可看不出那个武有什么可帮的价值。打手?仆从?他们家里多得是。这种满身腥膻的胡人,他们才看不上。
李广便道:“羌胡生性悍烈,若王松不依不饶,必出事端。终究是成纪县城,何必要惹出事来?”
讲真,若这里不是他父亲的治下,放在别处,他也真懒得管。羌人被抓也好,当街奋起反抗也好,与他何干?现在一百钱能平息事端,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了。后来对武的看重,却不过是心中的灵光一闪罢了。这思路还没彻底成形,他也自然不会与两个堂弟分说。
李广这样一解释,李蔡与李宣便也信了。为人子女,为君父分忧,天经地义。事情闹大了惹出李尚来,却发现他们三个在旁边围观看热闹,岂不是要糟?
到了家中,李广带着两个兄弟先去后院拜见了父母。秦汉都重孝道,晨昏问安必不可少。这一点李广还是非常喜欢的。他觉得这才是华夏优良的传统美德。后世他见过不少打爹骂娘的不孝子,可惜政府也不怎么管。来这里试试,流配边郡、剁手脚、砍脑袋,视问题的严重,套餐你来选一个。至于之前他不听父亲的,那是因为自己的人生道路得自己规划啊。当然,自己的规划失败了,也就只能听家里安排了。
李广拜见过父母之后,便笑道:“孩儿今日在庄中,与小五(李蔡)、十一(李宣)一道,猎得野猪数只,便让庄上与诸乡党分了,还带了些肉来,父亲大人和娘亲晚上也尝尝。”
李母就一下站了起来,一脸担忧的看着李广道:“我儿可曾受伤。”
李蔡和李宣就一脸无语了,这么个大活人在这,哪里有半点伤?李广心中一阵温暖,跨越几千年,母爱依然如此伟大。不会因为时空的变幻而减少毫分。李广笑对道:“孩儿无事,让娘亲担忧了。”
李尚是个身高一米八几的汉子,面色腊黄,骨节宽大,颌下一蓬胡须。他瞪了眼李广,道:“打小便习骑射,若连几只野猪也对付不了,岂不是白吃这许多年饭了?”
李广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吭一声。他知道,这便宜老爹还在生他的气呢。上次李尚气炸了,把李广打得屁股开花,皮开肉绽。现在看到这个儿子,仍然是余怒未消。
李尚当然有理由生气。他祖上李信为秦朝大将,陇西李氏也是典型的拥秦派。李信之后的李家子弟,后来又随任嚣南征百越。再后来,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在这秦、汉易鼎的关键时刻,因为李氏子弟大多数都去了岭南,失去了联系,留下来的族人没法做出正确的抉择。所以陇西李氏就只好选择了冷眼旁观,当了个吃瓜群众。结果这一来,就彻底失去了瓜分胜利果实的机会。汉朝建立了,无数的泥腿子摇身一变成了列侯。从尘埃之中扶摇直上。一人得道,鸡犬也跟着升了天。而李家却什么也没捞到,只能在旁边干瞪眼。说不羡慕嫉妒恨,那怎么可能?
所以后来的李氏当机立断,选择了拥抱汉朝。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大秦看来是彻底凉了,南方的几十万秦军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中原乱成了一锅粥他们也不回来。幸好李氏是选择了中立,所以他们后来的投靠,也被汉朝接受了。天下初定,汉朝需要大量的人手来治理地方。陇西李氏大小也算个有名望的家族。那就助陇西郡守治理陇西吧。于是,这才有李尚等李氏子弟的出仕。
但这怎么够?李家世代公卿,也就是到了李信这里,因为秦王政二十二年领军攻楚时为项燕所败,留下了历史污点。不然凭他破赵、燕、齐的攻绩,也早就封侯了。即使是如此,李信也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爵位也不低,离封侯只差那么一线了。现在没过几十年,到了他们这些子孙手里,就一代不如一代,只能当个县令、郡吏了?
尤其是李尚,因为少年时受过伤,身体不大好,几乎没了获得军功的可能。所以是把光耀门楣的希望和个人抱负的实现全部放在儿子李广身上了。现在李广说要撂挑子不想干了,这能忍?
到了晚上,用过膳食之后,李尚把李广叫到了书房。
李尚的书房,堆着各类公文与典籍,成捆的竹简,让李广看得有些发麻。油灯昏黄,李尚背身而立,站在一面墙壁跟前。墙上,挂着一幅兽皮制成的舆图。
李尚不说话,李广也只能恭身而立。
良久,李尚开口了。
“先祖讳崇,有功于秦,为陇西守;之后数代先祖,皆有军功,是以方有陇西李氏。至今日,若无先祖遗泽在,为父与汝之叔伯,岂有出仕之可能?然则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尚能为成纪令,到汝之手,若不奋发激扬,凭父祖之泽,能为一县吏乎?甘为一县吏乎?
皇帝好迁天下巨富大户以充实关中,吾族若非有人为汉吏,早在迁徙名单矣。吾辈过后,汝之辈,若无功名在身,能保宗族乎?
大好男儿,当生凌云之志,志在万里,岂可碌碌度日?汝自思之!”
言罢,李广就扑通一声给跪下了,利索无比的开口道:“父亲大人,孩儿知错了。孩儿当承先祖之志,鹰扬意气,纵横万里。封侯拜将,光宗耀祖,不负父亲大人的殷殷期望。”声音诚恳得不能再诚恳,态度端正得不能再端正。
李广在庄园待了那么久也不是白待的。先是被李蔡这么一说,后来沉下心来又仔细一想,他是真的琢磨明白了。
自己想要另起炉灶,那是真的不行。陇西李氏,赫赫名门,自先秦李昙入秦为御史大夫以来,历经数代,便创造了这个陇西大族。李昙生四子,长子李崇为陇西郡守,四子李玑为太傅。李崇子李瑶为秦南郡守,孙李信为秦大将,父祖三代开创陇西李氏一脉。李玑有子名李牧,为赵武安君、战国名将之一,开创赵郡李氏一脉。这么个家庭,能允许李广任意胡为?
更别说自己好不容易重生一回,就到这里来当个小官僚之子,然后自己继续当个小吏?好歹也是21世纪的热血青年、优秀干部,自己能满足吗?嗯,在能保命的前提下,自己可以满足。可关键是不能啊!
便宜老爹李尚老去后,自己失去了庇护。还有谁能护着自己、家人和家中的财富?
这里可不是二千多年后的太平盛世,讲法治、讲人权、讲和谐。这里天大地大,皇帝最大。天子一言可决万人生死。就算李家够不着天子,那破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又岂是一句玩笑话?
别的不说,就像李尚刚才说的天子迁天下富户以实关中。这可是历史上从秦朝就开始进行的大规模人类迁徙。历史记载,秦始皇二十六年,徙天下豪富十二万户于咸阳;三十五年,又徙三万家丽邑,五万家云阳。秦始皇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是为了强本弱末。一是把关东贵族巨富迁徙过来填充因连年大战而损失的关中人口,二是要把这些六国的不安定分子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监视起来。
而汉朝也很好的继承了秦朝的这条政策,在汉太祖高皇帝九年、十年;孝惠皇帝七年;今上九年,也都曾大规模的迁徙人口以充关中。这里面,就不止是关东贵族、富豪了。天下民赀三百万以上的,全都在皇帝的迁徙名单上。而认真计较起来,陇西李氏其实也是在其中的。前几次想办法躲过了,所以还能够安稳的留在陇西。那么下次呢?以后呢?这样的人口迁徙,可是延续了一百多年的。
要是自己只想着缩在后面享受,那到时候只怕就真的是只能任人宰割了。无权无势,在这个世界,寸步难行呐。命运让人掌控的感觉,真的不好呢。想象着自己以后命运多舛、人生艰难的场面。李广嘴角就泛起一个苦笑来。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啊!
在现在的大汉王朝,要往上爬,除了军功,别无他途。当然,遍读经书当个博士也是条路子。只是从头开始通读《诗》、《书》、《春秋》等经,还要精通。不说他有没有这个时间。光是各家学派之间的内斗,就足以让他头痛的了。历史上的《诗》分几个流派不说,《尚书》也分今文古文,《春秋》也有公羊、谷梁……这几家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尤其是今文、古文之争,到了几百年后的东汉还在吵,恨不得人脑子打出猪脑子来。一想到这个大坑,李广就赶紧摇了摇头,不是这块料,就还是别掺和了。
所以,既然自己的路线不行,那为何不扬长避短,发挥自己的优势,听从家族的安排?好歹也是将门之后,打小就锻炼出了具好躯体。李广跪在地上,双手轻轻握了握拳,年轻有力的心脏砰砰的跳着。身体内那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也在蠢蠢欲动。
李尚听到儿子李广改口,不禁大喜,又恐是李广出言糊弄他,就一双眼睛目不转睛的瞪着李广:“我儿此话当真?”
李广毫不退缩的看着父亲的眼神,无比认真的道:“自然当真!”他从来就不是什么犹豫不决的人,此路不通,掉头选条新路,再正常不过。
李尚在李广的眼中,看到了儿子的认真。心中块垒顿消,仰天哈哈大笑着,出门而去,把李广一个人,留在了书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