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3章 泥头入洛(附第0004章 广武县侯)

第0003章 泥头入洛(附第0004章 广武县侯)

下了牛车,从小门溜入府中,就好像一切都未发生,接下来的一天也是风平浪静。

然而张韬不知道的是,他之前溜下墙头的时候,张孟便已让下人前往禀告了主母刘氏。至于在墙下遇到二哥张韪,在他看来纯粹是意外。

刘氏疼爱幼子,不忍心苛责于他,但张孟看管不严的责任却是跑不掉的。回府之后,被张府大管事张烈抽了三十荆条,关在柴房面壁思过。

张韬还以为自己悄悄地来,悄悄地走,除了二哥和张孟,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却是低估了这个时代家法的严苛。

作为家主母最疼爱的小公子,他所受的任何一点伤害都是张孟所承受不起的,张孟又如何敢自作主张?

张府之中,大哥张祎一家住在东厢,嫂嫂出身清河崔氏旁支,如今有个儿子名叫张舆,却是比他还要大上两岁。

二哥张韪前些年娶了渔阳鲜于氏,这是爷爷张平当年做渔阳太守时结下的善缘。

鲜于氏乃渔阳当地大姓,二嫂叔祖鲜于嗣转任范阳太守后投桃报李。也正因为鲜于嗣与卢钦的鼓吹,父亲才能在洛阳声名鹊起。

张家与鲜于家算的是通家之好,如今夫妻俩住在西厢,还未有子息。

鲜于氏出身渔阳,当地与乌桓杂处,胡风渐炽,二嫂身上倒也没有多少小女儿的娇羞之态,反而多了几份彪悍之气,平日里弄的二哥也只能唯唯诺诺。

张韬前往正堂向母亲请安时,每每看到母亲喋喋不休地催促二哥多多努力,说什么别人家已子孙满堂云云,都让他忍不住发笑。

家有河东狮,沦为昆仑奴。二哥家中自有情形在此,旁人却是爱莫能助。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张韬便被侄儿张舆从被窝里拉了起来,他走在庭院之中,见到张府上下热闹非凡,下人们忙前忙后,开始张灯结彩。不由朝着张舆道:“阿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这是大人吩咐的命令,说是今日有宫中谒者前来传旨,祖父要封侯了。”【注,大人,魏晋时代对父亲的称呼】

张韬知道,父亲如今是关内侯,所谓关内侯,乃是秦汉二十等爵的第十九等,仅次于列侯。关内侯虽然带个“侯”字,却不是侯爵,它没有食邑,只是相当于贵族的资格证。

也就是说,当你是关内侯时,就具备了将爵位传给子孙的资格,半只脚踏入了贵族的圈子。而列侯,则是异姓所能达到的最高爵位。

毕竟自从刘邦与群臣约定“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后,两汉四百年,异姓称王便相当于篡逆。

大晋继承曹魏政权,为了拉拢各大世家,复辟了西周的五等爵制,也就是公侯伯子男五等。与此同时,二十等爵也并没有完全废除。

这五等爵就相当于将秦汉时代的第二十等爵“列侯”拿出来后再进行细分,都是凌驾于关内侯之上的存在。想要得到列侯的封爵,无一不是建立了莫大的功勋,才能得到得此殊荣。

张华此番有参赞机谋,统筹灭吴的大功。按照惯例,至少也会被封为一个县侯。家主声望日隆,作为张府下人,自然与有荣焉。大家兴致高昂,将张府上下打扫的干干净净,就等家主回府。到时候他们这些下人,赏赐自然也是免不了的。

眼看着到了辰时,一辆马车在张府门前停了下来,大兄张祎与二兄张韪均是峨冠博带,衣衫整齐地站在府门外恭迎来人,张舆亦是拉着张韬走了上去。

“度支尚书、关内侯张华,前与故太傅羊祜共创大计,遂典掌军事,部分诸方,算定权略,运筹决胜,有谋谟之勋。其晋封为广武县侯,增邑万户。封子一人为亭侯,千五百户,赐绢万匹……”

听到来人宣读诏书,张舆顿时面带喜色。张韬见罢,不由摇了摇头,他这个小侄子如此早慧,怕不见得是好事啊。

张舆虽然只有七岁,为人却是聪明伶俐,极得母亲刘氏喜爱。作为家中嫡长孙,父亲张华此番被封为广武县侯,日后亦会落到他的头上。更何况以父亲如今的的声望,将来封为公爵亦不是不可能。

张舆的样子,过于得意忘形了,这并不是一个理性的人该有的样子。想到这里,他不由伸出手敲了敲张舆的脑袋,低声道:“这么不稳重,却要多跟你父亲学学。”

“你比我还小呢!”

看着叔父教训自己,张舆不由嘟着嘴,眼中一阵不服,可是在亲叔叔面前,他又不敢放肆,只能在肚子里暗暗抗议。

张韬当然听不到小侄子的腹诽,看着大兄张祎举止投足间流畅自然,不由一阵佩服。此番传旨,不仅父亲成为县侯,连带着大哥也成为亭侯,食邑一千五百户。

要知道当初关羽为曹操斩颜良诛文丑,解白马之围,亦不过被封了个汉寿亭侯而已。虽然时光境迁,爵位早已贬值,也能从侧面窥见当今皇帝对父亲的见重。

能在如此惊喜面前泰然自若,便说明大兄是个人物。

想起前世史书记载,这两位兄长均是死于父亲之难,以至于在历史上默默无闻,成为无数历史浪花中毫不起眼的一朵,张韬便不由一阵发冷。

都说是金子早晚会发光,然而有才华的人却未必会有施展才华的空间。凡是人,便会衰退、会老化、会腐朽,会化为尘埃,大风一起,便扬尘于世间。

而黄金,则可以万世不朽,与天地共存。拿人与黄金类比,岂不荒谬?

看着转身离去的谒者,张韬暗暗告诉自己:“是该从前世的梦魇中解脱了……”

——〇〇〇——

洛阳内城,延年里。

内城作为最靠近宫城的所在,非是高门大户不能在此处置办宅院。就比如永安里,乃是当初宣帝司马懿宅院所在。而延年里,则是当朝中书监、济北郡侯荀勖的荀府所在。

自从太尉、临淮郡公荀顗(yǐ)去世后,荀勖便成了颍川荀氏的家主。洛阳城热闹非凡,此时荀勖却是兴致寥寥,他端坐在凉亭之内,双指扰动,悦耳的琴音便娓娓而出。

琴音如湍湍细流穿过山涧,又如晚霞西落鸥鸟梳羽。花园之中树梢之上,连那枝头的鸟儿都听得入迷。突然之间“叮咚”一声,那鸟儿似乎受到了惊吓,扑扑展翅而去。

荀勖看着指下断弦,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世事,终究是不随人意!

“啪——啪——啪——”

不知何时,一人出现在凉亭之外,满面含笑地鼓起掌来。荀勖抬头看了看,只是淡淡道:“少胄,别来无恙?”

“琴是好琴,曲是好曲,嵇中散后,这世间已难觅如此佳音。可惜世事纷扰,我辈又怎能忘机?”【注:嵇中散,即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因其做过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其临终所奏之《广陵散》,为世之绝音】

来人名叫冯紞(dǎn)字少胄,出自安平冯氏。其人识务机变,极讨司马炎的欢心。之前因为与贾充荀勖等人一起反对伐吴,被出为汝南太守。到郡之后他当即改变策略,率领郡兵跟随王濬进入建邺,也算是顺手讨到了一把功劳。

十多日前,他收到诏命,皇帝司马炎让他火速进京,他内心惴惴不安,唯恐遭受贬黜。他路上不敢耽搁,进京之后便径直来到荀府,找荀勖探听消息。

毕竟荀勖身为中书监,朝廷消息没有什么能够瞒得过他。

荀勖所弹之琴,名叫“绿绮”,相传此琴由司马相如传下,落入荀勖手中,被其视为珍宝。与“号钟”、“绕梁”、“焦尾”并称四大名琴。而他所弹之曲,出自《列子》,叫做《鸥鹭忘机》,乃是著名的琴曲之一。是以他才称之为“好琴”、“好曲”。

《列子》中有载: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

说的是海边有个很喜欢海鸥的人。他每天清晨都要来到海边,和海鸥一起游玩。海鸥成群结队地飞来,有时候竟有一百多只。后来,他的父亲对他说:“我听说海鸥都喜欢和你一起游玩,你乘机捉几只来,让我也玩玩。”第二天,他又照旧来到海上,一心想捉海鸥,然而海鸥都只在高空飞舞盘旋,却再不肯落下来了。

这首《鸥鹭忘机》正是取自其中之意:人能忘机,鸟即不疑;人机一动,鸟即远离。

荀勖弹之而弦断,正显示此人不能忘机也。冯紞之心玲珑剔透,如何不明白荀勖的心思?

当朝之中,佐命元勋凋零几尽,荀勖满以为自己可以位列三公、开府治事,却不曾想平白冒出一个张华,挟统筹灭吴之功,完全将他的声望压了下去。如今朝廷众臣皆对张华敬佩有加,只要张华在朝一日,荀勖便没可能成为当朝一人。

荀勖站起身来,轻轻道:“是呀,琴是好琴,曲是好曲,奈何不得其时,我辈身处朝廷,终究不能真正忘忧。少胄,你切勿担忧。陛下此番召你回京,正为齐王之事。”

“齐王?”

“不错!如今天下混一,外患虽除,齐王却已成尾大不掉之势。陛下仁孝,始终难以忘记文明皇后临终之语。前日陛下已封你御史中丞,明日太极殿朝会,你我先观察形势,再作论处。”

【注:文明皇后,司马昭之妻王元姬,皇帝司马炎与齐王司马攸之母,临终前言:桃符性急,而汝为兄不慈,我若遂不起,恐必不能相容。以是属汝,勿忘我言。桃符,司马攸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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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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