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5章 太极殿
太康元年五月初四,洛阳宫城,太极殿。
距离孙皓入洛已经过去三日,今日是改元后的第一次朝会。百官均是心知肚明,由于伐吴之役的胜利,封赏功臣是今日朝会的重头戏。随着新玩家的加入,朝堂上的势力必定会重新洗牌。
此时此刻,骠骑将军孙秀看着文武百官、四方使者以及国子监生,内心却是如坠冰窟。
各方势力相互交织盘根错节,谁是真正的大赢家他不知道,可是要说谁是最大的输家,那却非他莫属。
“终究是寄人篱下啊!”
同僚漠视的眼神,十年来见到的太多,他也一直没有将之放在心上。
可是如今,他却发现熟悉的眼神中多了一股别样的意味。
因为,大吴亡了!
自从十年前逃离夏口,孙秀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亲眼见到祖宗基业的湮灭。他看着明堂之中的一队队舞俑鱼贯而入,手执长剑与大盾,踏着节奏翩翩起舞,不由悲从心来。
舞俑与歌姬所奏之曲,乃是用来歌颂司马家祖孙三代的丰功伟绩。譬如眼前这一曲,叫做《灵之祥》,说的是司马懿受上天之命,辅佐魏帝,诛杀孟达,抵御吴蜀的功绩:
灵之祥,石瑞章。旌金德,出西方。
天降命,授宣皇。应期运,时龙骧。
继大舜,佐陶唐。赞武文,建帝纲。
孟氏叛,据南疆。追有扈,乱五常。
吴寇叛,蜀虏强。交誓盟,连遐荒。
宣赫怒,奋鹰扬。震乾威,曜电光。
陵九天,陷石城。枭逆命,拯有生。
万国安,四海宁。
百官随着节奏,纷纷露出陶醉之色。周有天下八百载,汉拥社稷四百年。如今扫蜀灭吴,诸胡束手。他们正在见证一个新王朝的崛起,也必定会在史书中留下浓重的一笔,供后人膜拜。
万国安,四海宁,功业已立,天下再无战事,又让他们如何不意驰神摇?
一曲舞毕,又换一曲,这次却带有一股肃杀之气。曲名唤作《宣受命》,说的是宣帝司马懿抵御诸葛亮,养威自重,最终导致诸葛亮震怖而死之事:
宣受命,应天机,风云时动神龙飞。
御葛亮,镇雍梁。边境安,夷夏康。
务节事,勤定倾。揽英雄,保持盈。
深穆穆,赫明明。冲而泰,天之经。
养威重,运神兵。亮乃震毙,天下安宁。
《宣受命》之后,紧接着便是《征辽东》,这次说的则是宣帝司马懿跨海击辽东,讨灭公孙渊的功业:
征辽东,敌失据,威灵迈日域。
公孙既授首,群逆破胆,咸震怖。
朔北响应,海表景附。
武功赫赫,德云布。
紧接着出场的舞蹈则是歌颂景帝司马师以及文帝司马昭之事,而到最后的《大晋篇》,却是对司马家功绩的总结:
赫赫大晋,于穆文王。
荡荡巍巍,道迈陶唐。
世称三皇五帝,及今重其光
……
想到曾祖孙坚白手起家,经历伯祖孙策、孙权三代人创下大吴基业,如今却毁在孙皓手中,不由喃喃自语道:“昔日先主孙策弱冠之年,以一校尉的身份创下基业,如今后主却举整个江南而降,致使宗庙陵墓沦为废墟。悠悠苍天,这究竟是谁造成的?”
张华坐在左侧,见到孙秀一脸悲戚,不由暗叹。朝政向来残酷,毫无温情可言,孙秀若是能够主动逊位,还能保一生之富贵。
否则,即便是他,也是爱莫能助。
当初孙坚有四子,长子孙策、次子孙权相继掌权,孙秀这一支却是出自老四孙匡。
孙皓即位时,孙秀已是东吴前将军,最终忍受不住孙皓的猜忌,于十年前携带全家投奔洛阳。朝廷为了安抚东吴世家之心,便千金买马骨,将孙秀立为榜样。
孙秀不仅得到了会稽郡公的爵位,还得到了开府的殊荣,被封为骠骑将军、交州牧。排班座次还在当初鲁郡公、尚书令贾充之前。
作为一介降将,身居百官之首十年,已经算是大晋皇恩浩荡。
如今东吴已灭,孙秀这块马骨也失去了他应有的作用。只是不知道,最后是谁能够坐上这百官之首的位置。
是鲁郡公、太尉贾充;济北郡侯、中书监荀勖,还是甾阳郡公、尚书令卫瓘,亦或者是……自己?
百官之首的人选,不仅仅是个人的荣耀,还代表着朝廷未来的风向。
当舞俑与歌姬退出明堂,便有黄门侍郎出班宣读诏书。众人屏气敛声,每个人都极力从这份诏书中尽可能地汲取信息,以免自己将来站错了队。
“……鲁郡公贾充,总览戎机,劳苦功高……特赐帛八千匹,増邑八千户。分封弟混阳里亭侯,从孙畅新城亭侯、盖安阳亭侯、众关内侯……罢节钺、僚佐,假鼓吹、麾幢……”
“……京陵侯王浑,节制诸军克复秣陵,以其功为上功,增食邑八千户,进爵为公……”
“……尚书、关内侯张华……封为广武县侯,增食邑万户,特封一子为亭侯……”
“……龙骧将军王濬,率领水军,首入建邺,其功殊大,以其功为中功,特加封为辅国大将军,进爵襄阳县侯……”
“……中书监荀勖……专典诏命……封一子为亭侯……”
“……杜预当阳县侯;王戎安丰县侯;唐彬上庸县侯;周浚成武县侯;封琅邪王二子为亭侯……惜乎故太傅羊祜,大功未成而身陨,封其夫人夏侯氏为万岁乡君,食邑万一千户……”
“……汝南太守冯紞,所在称职,又率郡兵随濬入建邺……特封为御史中丞……”
条条诏命由黄门侍郎口中读出,在众人心中引起阵阵惊涛骇浪。这背后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哪怕这些官场老狐狸,一时之间也有些发懵。
就比如鲁郡公贾充,作为扶持司马家上位的佐命元勋,早在十多年前便是朝臣第一,其权势始终无人能出其右。哪怕是皇帝司马炎,凡遇大事,也需要与之商量,不敢擅专。
这十年来,百官之首名义上是骠骑大将军孙秀,然而没有谁会当真。
可是作为坚定的反战派,在此番伐吴之役中处处掣肘,贾充不但没有受到惩罚,反而受到的封赏是最厚的。与此同时,收回了他开府的权力,则让众人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众人交头接耳,还未等他们议论出什么,便听到谒者走到台阶之下,高喊道:“宣归命侯觐见!”
“宣归命侯觐见——”
偌大的太极殿顿时鸦雀无声。五月初一日,孙皓从东阳门进入洛阳时虽然声势浩大,然而大多数人并没有见到孙皓之面。
这位东吴之主几乎是与皇帝司马炎同时即位,十多年来一直是他们讨伐的对象。
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好奇,他们想看看,孙皓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就连司马炎亦是伸长着脖子,对第一次与昔日的对手见面充满了渴盼。
不多时,孙皓在谒者的引领下,走到台阶之前,面无表情地对着司马炎行了叩拜之礼,洪声道:“降臣孙皓,见过皇帝陛下!”
“卿家快快请起!”
司马炎见状不由心满意足,指着左手旁不远处一坐席,焕然而笑:“朕设此座待卿久矣!”
空席旁边坐着的,赫然便是安乐公刘恂。不言而喻,司马炎的做法是对孙皓的羞辱,也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驾临于其上。
孙皓闻言,不由冷笑道:“陛下设此座以待吾,吾在南方,亦设此座以待陛下!”
“大胆!”
鲁郡公贾充见状,急忙出言呵斥道:“听闻君在南方,凿人耳目,剥人面皮,这是哪一级的刑法?”
“你是谁?”
“老夫贾充。”
“原来是鲁公,失敬失敬。吾虽暴虐,亦知人伦。设下此刑,正为惩罚那些弑杀君主以及为人臣而不忠者。”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贾充闻言,亦是羞愧难当,坐在席首,再不多言。
当初魏帝曹髦发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感叹,率领亲兵欲与司马昭决战于城内,最终却被贾充带兵弑杀。这是他终生洗之不去的污点。孙皓这番回答,正是讽刺当初贾充作为魏臣而不忠的过往。
司马炎却并没有因为孙皓的冲撞而生气,反而更来了兴趣,当下乃道:“如卿所言,当是朕入南方坐于卿之座。如今为何青盖入洛?”
“乱臣贼子,杀之不尽!”
司马炎摇了摇头,郑重道:“卿杀气太重,非保社稷之主。薛爱卿,且为朕一述孙氏之所以亡。”
所问之人为一老者,名叫薛莹,字道言。他年逾七旬,之前乃东吴士林领袖,此番随随孙皓一同归降,对孙皓倒行逆施早有不满,当下乃道:“亲昵小人,滥施刑罚,大臣边将,人人自危,此孙氏之所以亡。”
“吾爱卿,你如何说?”
再问之人,亦是吴国降臣,名唤吾彦,字士则。其人身高八尺,膂力绝人,在吴国有猛将之名,降前为建平太守,随同孙皓入洛。
吾彦躬身施礼,恭敬道:“吴主英俊,宰辅贤明。”
司马炎不悦道:“既然如此,吴国为何亡于朕手?”
“天禄有尽时,天道有归属,此所以会为陛下所擒。”
司马炎闻言不由感叹道:“朕闻吴国多士,今日一见果然传闻不虚。有此社稷之臣而不能用,不亡何为?如今九州混一,朕当为天下和光同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