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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被动的政治局面并没有多少实质性改变,甚至因为赵启功和钟明仁意外而突然的摊牌还有所恶化,但经过曲折努力,陈仲成终于被省委立案审查,一个重要障碍彻底清除了。

这事实既给了李东方一个鼓舞,也让李东方松了口气。

陈仲成被宣布“两规”的次日,李东方就在省纪委牵头召开的全省反腐倡廉工作会议上表态说:要对田壮达案和峡江的腐败问题一查到底。不论涉及哪一级,也不论涉及多少人,市委决不护短,一定要打一场符合党意民心的硬仗。王培松对李东方的态度表示充分的肯定,但因为赵启功的关系,对峡江方面还是有所保留的。就在这次会议上,王培松决定将要犯田壮达由市公安局拘留所转押到省检察院看守所,主要办案人员也大都换成了省直系统的同志,连原在专案领导小组的贺家国都没用。王培松向李东方解释说,这是为了加强领导。李东方心里啥都有数,却一点情绪没有,对王培松表示道,他和峡江市委早就盼着省里能加强领导了。

这倒不全是违心话,如果王培松和省纪委早点出面加强领导,自己就不致夹在赵启功和钟明仁之间两头受挤压了。说这话时,李东方再次预感到田案后面黑幕重重,可能会涉及到相当一批赵启功提拔任用的干部,觉得由王培松和省纪委出面牵头,重拳出击,对顺利进行这场反腐斗争和峡江政治局面的稳定会更有利一些。

面对级别更高的审讯者和一批全新的面孔,田壮达精神彻底崩溃了,转押到省检察院看守所当天就供出了陈仲成,说是早在三年前就向陈仲成行过贿,一次十五万,一次十七万。逃往国外之后,也正是陈仲成一次次通过关系向他通风报信,否则,他头一次在吉隆坡露面就会被马来西亚警方逮捕。田壮达还交代说,被引渡回国后,陈仲成很惊慌,不是组织上掌握的一次,而是三次到拘留所威吓他,要他谁都别供,好汉做事好汉当。

直到这时,李东方才知道,陈仲成的堕落竟是这么彻底,竟然早在几年前就和田壮达沆瀣一气了。这一来,一切也就好解释了:这个肩负捉鼠重任的猫先生本身就是个硕鼠,指望这只同类硕鼠来捉鼠真是天大的笑话了。更可笑的是,又碰上了赵启功这样一个只顾自己政治利益不管天塌地陷的后台人物,陈仲成的严重犯罪行径便涂上了一层保护色,在某些同志眼里甚至变成了“忠诚”。幸亏他李东方不糊涂,自始至终坚守着原则底线,才没使良知的阵地在峡江失守。

陈仲成的案子成为省里的头号大案要案,省纪委书记王培松亲自挂帅抓。

对陈仲成的具体审讯情况,李东方一开始并不清楚,王培松和省纪委不向他通报,他为了避嫌,也不好主动去问。只隐隐约约听主持工作的市政法委副书记王新民透露说,审讯重点在陈仲成和赵启功的利益关系上,王培松是冲着赵启功来的。还听省里一些知情者说,民主生活会上摊牌以后,西川省委和省纪委就将赵启功的问题上报中央了,已引起了中组部和中纪委领导同志的高度重视。李东方便以为关键的问题已经解决,自己可以脱离赵启功阴影的纠缠,甩开膀子干峡江的事了。

不承想,轻松的心情没保持两天,王培松主动找上门来通报情况了,说是对陈仲成的审讯进行得不太顺利。陈仲成长期从事公安政法工作,什么都懂,反侦讯的手段十分丰富。审讯中不是以沉默相对抗,就是王顾左右而言他,连田壮达揭发出的经济问题也概不承认,事事都要审讯人员拿证据。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在涉及到和赵启功的关系问题上,陈仲成更是讳莫如深。

李东方挺奇怪:“陈仲成受贿证据怎么会拿不出来?不是有田壮达的揭发吗?”

王培松说:“光凭田壮达的揭发还不够,对陈仲成住宅和办公室的搜查情况不理想,只搜出不到五万存款,田壮达说的那三十二万赃款根本没见着。”说到这里,又补充道,“当然,我们还要继续追下去,田壮达也会再提供线索。根据田壮达的交代,其中一次十七万是变相走了账的,可以查出来,正组织有关人员查。”

李东方提醒说:“还有陈仲成通风报信的那两个腐败分子,恐怕和陈仲成在经济上也有重大利害关系,如果没有利害关系,陈仲成肯定不会这么铤而走险的!”

王培松点点头:“东方同志,谢谢你的提醒,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到了。”不经意间换了话题,“不过,现在我最关心的问题还不是这些——经济方面的证据迟一天早一天总能拿到——我最关心的是:那次通风报信到底怎么发生的?是陈仲成自作主张呢?还是赵启功指使的呢?这是件至关重要的大事,不能不搞清楚,搞清楚也是对赵启功同志负责!”

李东方听明白了:王新民透露的信息得到了证明,王培松果然盯上赵启功了。

王培松却就此打住,不谈赵启功了,慢条斯理地说起了具体的工作计划:“东方同志,这个工作我想请你帮我做一做。你是峡江市委书记,又是峡江市委三届班子的老同志,比较了解陈仲成根底脾性,你是不是能出面和陈仲成谈谈呢?”

李东方不想去谈:王培松明摆着不信任他和峡江的同志,他去谈啥?再说,这个案子是省纪委和王培松亲自抓的,涉嫌者又有赵启功,他搅进去更不好了。便笑着推辞说:“王书记,我怎么就了解陈仲成根底脾性呢?我不是和你说过么,陈仲成只认赵启功同志,连向我汇报工作都很少,我去谈什么?别给你帮了倒忙!”

王培松有些不高兴了:“东方同志,你是不是有什么情绪呀?”

李东方益发笑得自然:“王书记,我会有什么情绪?只是觉得谈不出什么名堂来。陈仲成不和你说的事,也决不会和我说,真正了解陈仲成脾性的恐怕还是赵启功。”

王培松盯着李东方:“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最好请赵启功去和陈仲成谈啊?”

李东方听出了话中的讥讽,忙道:“王书记,你别刺我呀,我可没这意思!”

王培松这两天显然很疲劳,强忍着一连串哈欠,又和李东方谈到通风报信这件事性质的严重性,很严肃地说:“如果赵启功唆使陈仲成这么干,赵启功也涉嫌犯罪啊!”

李东方回忆着那晚和赵启功一起喝着五粮液说的话,不太相信赵启功会让陈仲成这么干,也就不怕王培松生气,明确判断道:“王书记,基于我对赵启功和此事的了解,赵启功恐怕不会指示陈仲成这么不顾一切地乱来,他还没这么蠢!”

王培松揉着红肿的眼睛问:“赵启功不做明确指示,也不会授意吗?”

李东方反问道:“王书记,你想想,这样授意,赵启功就不考虑后果吗?”

王培松哼了一声:“东方同志,你也想想,这个同志对省委书记搞政治讹诈考虑过后果吗?一般同志谁敢啊?!是寻常的思路吗?他赵启功就想得出来,就干得出来!我不知道这是愚蠢还是高明,事实上他已经这么干了,而且把明仁同志搞进军区总医院去了,差点连老命都送掉!”

李东方被这话说动了:王培松是有理由怀疑赵启功,此人既然敢对大老板搞政治讹诈,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难道就不敢授意陈仲成去做这种出格的事吗?事实已经证明此人胆子很大,在陷入被动之后仍保持着进攻姿态,在当时特定情况下,也不是没有可能向陈仲成进行某种暗示。只要赵启功不把话说明,说透,就算事情败露,谁又能拿他怎么样呢?他李东方怎么就敢替这种没有原则的政治人打包票呢?

看着王培松熬得疲惫不堪的面孔,想着躺在军区总医院的钟明仁,李东方觉得说不过去了,这才答应当晚和陈仲成进行一次谈话,把这事搞搞清楚。

省反贪局的同志为这次谈话进行了精心安排,为了制造一种宽松的气氛,证明这不是一次审讯,谈话安排在反贪局小会客室,除了李东方之外,反贪局的人员一个也没安排参加。但是,反贪局白局长也没瞒着李东方,一见面就神秘地告诉李东方,小会客厅里预设了录音设备,陈仲成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录下来。李东方当即责问白局长:你们怎么能这样干?谁指示的?谁批准的?白局长吞吞吐吐地说,是具体办案人员的建议,他觉得是好主意就采纳了。李东方不相信白局长的这番解释,怀疑是王培松批准的,觉得如果王培松这么做就太过分了,也对他这个市委书记缺少起码的尊重。

正阴着脸生气,王培松到了,得知反贪局的这种安排也很惊讶,绷着脸批评了白局长一通,又征求李东方的意见。

李东方尽量平静地说,还是在审讯室谈吧,你纪委书记主谈,我协助做工作。

王培松想了想,同意了,吩咐白局长安排在第一侦讯室。

和王培松一起,到了第一侦讯室没几分钟,陈仲成便被押进来了。

李东方注意到,陈仲成的精神竟然不错,对他的到来没感到多少意外,进门坐下后,还冲着他点了点头,说了句:“李书记,我知道王书记早晚会请你来的!”

白局长呵斥说:“陈仲成,领导不提问,你不许随便说话!”

王培松看了白局长一眼:“你怎么不让人家说话呢?今天我和李书记还就是要听听陈仲成谈点实质性问题!”把面孔转向陈仲成,犀利的目光在陈仲成脸上扫视着,“比如说,你向犯罪分子通风报信这件事,和赵启功同志有什么关系啊?”

陈仲成果然什么都懂:“王书记,你这有诱供的嫌疑吧?”

王培松笑了笑,走到了陈仲成身边:“诱什么供啊?赵启功同志自己已经主动说了,你向市建委那个秦副主任和国土局那位副局长通风报信后,向他汇报过,既然有这个基本事实,我们当然要弄弄清楚: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呀?啊?”

李东方马上接过了话头:“老陈啊,上次谈话时,我就劝你主动向省委交代问题,不是没和你说过嘛:有些问题如果赵启功同志先谈了,你就被动了。现在是不是这个情况呢?事实证明,你是被动了嘛!这第一步被动了,第二步就不能再被动了,把这件事搞搞清楚,对你本身也有好处嘛。”

陈仲成沉默了一下,说:“李书记,我上次也和你说了,既然我是在劫难逃,也就不想逃了,谁愿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我对你们这些领导都没坏心。”

王培松好言好语地劝说道:“陈仲成,你这话就不对了。不是谁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总要实事求是嘛!是你的事,你想赖也赖不掉,不是你的事,我们也不能冤枉了你!我还就不信你胆子这么大,没有赵启功的事先允许,就敢这么做!”

陈仲成扫了王培松一眼,立即指出:“王书记,你这可真是诱供了!”

李东方觉得王培松是在诱供,怔了一下,也就暂时不插话了。

王培松根本不理这茬儿,沉下了脸,审视着陈仲成,厉声责问道:“诱供?陈仲成,我王培松还不是糊涂虫!我请教你一下:如果没有赵启功的指示或者授意,真是你自作主张干的,你干完后为什么还要跑去找赵启功汇报?这说得通吗?况且,你不是一般的干部,是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还是公安局长,难道不知道这是违法犯罪行为吗?难道不怕赵启功按原则办事,通过组织上严厉处理你吗?!”

陈仲成不为所动,冷漠地看着王培松说:“如果你一定坚持诱供,我啥都可以承认。你们要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王书记,请你指示吧:我该怎么说?”

王培松火透了,桌子一拍:“陈仲成,我要你实事求是地说!”

李东方想了想,认为王培松的这番责问很有道理,其实,这也是他私下里思索过的问题,便又插上来说:“老陈啊,你这叫什么态度?!王书记话说得很明白,要你实事求是,你到底实事求是了没有?我们上次谈话时都说了些什么,你有数我也有数,你还能指望谁来保你吗?那种你所说的政治人讲的是政治利益嘛,当他没有政治利益可图的时候,你就一钱不值了!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你要清醒,不要被人家一脚踹上开了,还死心塌地为人家卖命当狗,那不值得,也太下贱了!”

陈仲成却不清醒,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对赵启功的问题就是只字不谈。

王培松冷静下来后,迂回做起了思想工作:“陈仲成啊,想想我也替你惋惜啊,二十五年前,你分配到解放路派出所做户籍民警时,我也在峡中市一个派出所做指导员。你不顾生命安危冲进火海中救人的事迹,我们都认真学习过,那时候我可想不到我们会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打交道。你真要好好想想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从什么时候开始出了问题?”

陈仲成苦苦一笑:“王书记,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想想都像上一辈子的事了。”

李东方说:“哎,老陈,不要这么说嘛,过去你表现得还是不错的嘛,我记得八十年代你在沙洋县当公安局长时,还是能严格要求自己的嘛,不吃请,不收礼,自家的私事从不用公车,你的老婆、孩子还在公共汽车上出了车祸……”

陈仲成眼里浮上了泪光:“李书记,你别说了,别说了……”

李东方却坚持说下去:“那时你没什么后台,不论是生活上还是工作上,都还是比较谨慎的!据我观察,你的问题出在赵启功同志任市委书记以后,尤其是当上公安局长以后,你就变了,除了赵启功,谁的账都不买,群众的反应也大了,这些年对你的人民来信几乎就没断过。”

王培松又适时地插了上来:“陈仲成,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应该说和赵启功同志有很大的关系,这些关系你为什么就不能向组织上交代清楚呢?对此,峡江干部群众的说法不少啊!”

一涉及到赵启功,陈仲成又恢复了抗拒:“王书记,那你们就根据这些说法处理吧!”

王培松点了一句:“不是今天,早就有人说了,你连新婚夫人都给赵启功送上去了……”

陈仲成像被火炭烫着了似的,突然叫了起来:“王培松同志,你不要落井下石,变相污辱我的人格!这种说法是从哪里来的?有什么根据?我就是在监狱待着,也可以提起诉讼,告你们侵犯我的名誉……”

这一来,倒搞得王培松挺被动,王培松便解释:这是过去匿名群众来信中反映的。

双方周旋了将近三个小时,毫无进展,审讯在又一次失利中结束。

押走陈仲成后,王培松说:“东方同志,我看这个陈仲成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李东方也没想到陈仲成嘴会这么紧,被赵启功抛弃后还这么维护赵启功,也感叹说:“此人的确很难对付啊,我是深有体会的。当初我那么逼他辞职,什么伤感情的话都说了,甚至明确说到对他主持政法工作不信任,他也是这种态度!”

王培松挺有把握地说:“这也没什么,难对付并不等于对付不了,这种人过去又不是没碰到过!东方同志,可以向你透露一下:我的经验是,对付这种人不能依赖讯问,只有深入调查,找到其犯罪事实的充分证据,先判了死刑再说!只要死刑一判,他才知道没人来救他了,才会彻底坦白交代,把后台老板拖出来!”

李东方问:“如果陈仲成罪不至死呢?又怎么办?”

王培松有些情绪化地说:“那也有别的办法,我们的检察机关不是吃干饭的!”想了想,“我看此人的罪小不了,其他问题先不说,光是执法犯法向逃往国外的犯罪分子田壮达通风报信,差点造成三亿港币的流失,就够他受的了!”

李东方本来还想问问王培松,赵启功的问题是不是已经上报中央有关部门了?话到嘴边却没敢问。一来王培松当时情绪不太好,不便问;二来也怕给王培松和省纪委造成误会:你李东方这么关心赵启功,是不是内心也有鬼呀?

不知怎么搞的,这晚从省反贪局回去,李东方的情绪坏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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