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地推开门,又回到了里屋。纱门发出的一种吱嘎声,是我早已熟悉无比的。

而躺在门里面的那个人,却仿佛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母亲。我瞒着她,一直瞒着她,我甚至不敢想象她在知道我和陆归之还有来往后,究竟会怎么样。是会生气呢,还是会伤心。

我害怕,很害怕。可是内心却仍残存着一丝期盼,也许,也许母亲她会理解我们,也许会有那么一天,母亲终会原谅父亲。

我在躲,亦在等。我不知道这一天究竟什么时候会来到,我也不知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究竟是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可是,我等到了的却是母亲昨天的一巴掌。

那种犹豫的,又无形无影的期盼,被母亲扇来的巴掌狠狠打碎了。打碎得如此地彻彻底底,如此的干净利落。

一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形容那一巴掌给我的感觉。那一巴掌到底有多重呢?扇在我脸上的到底是对我的失望,还是对父亲的恨意。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想再去回想,回想那火辣辣的,仿佛燃着了似的痛感。

我只记得血腥味刷得一下甩进了嘴里,铁锈般的咸腥便在喉咙里蔓延了开来,呛出了酸涩的味道,记忆仿佛就模糊在了那一刻。

那晚,我从这住了二十余年的老房子里逃了出来,借着送资料这般拙劣的借口,窝在陆归之那张贵得让人咋舌的真皮沙发里瑟瑟发抖。我盼着母亲即使无法原谅父亲了,至少也能承认父亲,至少也能……承认陆归之。承认这个自我十三岁后就无法恨起的少年。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半倚在床边的母亲,轻唤了声妈。母亲仿若是一惊,才抬起眼皮望着我。我立马把水杯递到母亲嘴边,缓缓地把水给喂了下去,边观察着母亲的神色,边询问着:“妈,还要些吗?”怕母亲喝急了,便把水杯的倾角略直了直,轻拍这母亲的背帮她顺气。

母亲并没有停下喝水,只是微摆了摆手,意识我不用了。一杯水一饮而尽的时候,母女两个都出奇地沉默了下来。

我转身把杯子放回了茶几上,才立在母亲床头前,嗫嚅着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母亲轻叹了口气,稍稍探出右手意示我靠近点,我才浅浅地坐在了床边,身体也朝着她的方向挪了挪。

微让我有些吃惊的是,母亲没有再纠结之前的种种,只是显得过于平心静气拉起了我的手,包在了手心里,轻轻地摩挲着。母亲的手粗糙干裂的质感,暖暖而显得燥燥的。被包着很是舒服,也很是踏实。摩挲了半晌,母亲才喃喃道:“池之啊,你大了,我知道你有你的主意。可是妈妈年纪比你大,看得比你多,想得也比你远。”

母亲停在这儿并没有马上接下去,反是口气一顿,接而又说:“我也仔细想过了,他也毕竟是你父亲,你若是想他,就去看看好了。常在他身边呆着也好,以前是我糊涂了,你庄姨也劝我,是该让你在陆天长那边呆着,便宜谁也不能便宜外人。你爸还是你爸,有些东西,我萧红要不要倒是无所谓得很,但是,池之啊!你应得的东西,可不能让随便什么野种给强占着,你听到了没有?”

母亲的声音越发硬了起来,在说话的时候不经意又激起了一阵薄怒。我撇过头,避开了母亲的直视。声音微颤,低声喊了一句:“妈。”拖长着尾音,好像藏着掖着委屈。

大概是觉着我的样子太不争气了些,她一把抓过我的胳膊,迫使我掉头看着她的眼睛,“池之啊,听妈的话,听妈的话,咱该要的一样也不能少,哪怕拿到手,再毁了,也是图个自己乐意。不能白便宜随便什么人,你说是不?啊?”

“你不要这样讲,妈,你不要这样。”我扭着自己的胳膊,想要挣脱出来。一边扭着,一边拼命地撇开头,不想要看母亲的眼睛。

“昨天,你父亲的那个,那个……”母亲轻喘着,好像接不上来气一样,“他还有脸上门来,他倒是当我早死了不是。耀武扬威倒是耍到我门前来了。池之啊!你倒是看看,好好看看那不要脸的……”

他,难道全是因为他?怎么会这样?究竟怎么?

我完全没有听进母亲后面说的话。陆归之,陆归之……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昨天母亲那一巴掌的缘由竟是因为他。我处心积虑地这样瞒着,瞒得那么辛苦,以为那一巴掌是自己不小心漏了马脚,一直懊悔得要死。却没想到居然是他?

看着我久久愣怔着没了反应,大概是急了,母亲发力过重,扭得我很是疼,她却丝毫没有发觉,仍是重复着:“池之啊,妈妈现在只剩下你了,只有你了。听听妈妈的话,不要让妈妈再难过了。不要和你父亲一样,让妈妈再难过了。”

我全身一抽,愣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动弹。心里却是翻江倒海。

“妈妈昨天打你,是妈妈的不对。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是不是,是不是妈妈太固执了,是不是妈妈的固执害了你。池之啊,你是妈妈唯一的女儿,是我唯一的宝啊,妈妈不能不为你多考虑点。否则,像你这种人,要吃别人多少亏啊!”

说着说着,母亲忍不住啜泣了起来,让我慌乱极了。我从小就极少极少看见母亲哭,唯一的那一个月,母亲却好像要把一辈子的的眼泪尽数流干净了似的。而今,母亲在我面前掩面而泣,哭得是那样的伤心。

我回转过身,搂着母亲的肩膀,拽着袖子给母亲胡乱地擦眼泪,手却抖得厉害。颤着双唇,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听母亲压着哭腔,一字一字地说:“你庄姨早就告诫过我,是我太糊涂了。你爸爸的产业与其让给了他那个不明不白的私生子,倒不如死死地撰在手心里。”说着,母亲终是堪堪止住了眼泪,恢复了些往日的镇静,掰正了我的身体,朝着她,“池之,妈妈知道这么多年,苦了你,你要好好的……”母亲的尾音不住发颤,我从未见过她用这么悲戚的声音说过话。

不论是在儿时,还是在漫长的少年时代。在母亲留给我的印象里,她的声音总是高亢而昂扬的。在父亲走后的日子里,那些邻里总是私下议论是她过强的性格赶走了父亲。只有我才知道,她其实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虚张声势的傻女人。这个傻女人,往往只需要父亲冷情的一句话,就可以被轻易打倒,败得丢盔卸甲,败得毫无余地。在那样的一个月里,这个要强到心里容不下沙子的傻女人,是怎样咽下眼泪,把自己的丈夫从自己的生活里完全割裂开,哪怕割得自己血肉模糊,也打落牙齿和血吞。她有着一个作为女人,作为妻子的骄傲。

她也有着一个作为母亲的骄傲。她,就像在风风雨雨中护雏的老母鸡,无论对着别人显出多么咄咄逼人的态势。对于我,她只是一个在此前可以依赖父亲,而今却只能依赖我的蠢笨女人罢了。现在她老了,再也护不住我了,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误了我,怀疑自己是否已然成为了我的负担,怀疑自己爱我的初衷是否是正确的。

我只能说,我们这样的一对母女,果然都是傻的。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母亲。心里胡乱地组织了下语言,刚要发出声音,还没等第一个字成形,就被手机的震响声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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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掏出手机的右手尾指不经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便整只手僵在了那里,仿佛是失了关节一般。母亲看着我的脸色微微发青,让我不禁向后瑟缩了一下,才恍过神来想站起,退到厨房去接电话,以避开母亲的注视。

让我措手不及的是,母亲居然突然发力,迅速地从我手上夺过手机,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向地上砸去。我张大了嘴,忘记了发声,几乎是忙从床上滚了下去,伸手去抓被摔得啪响的手机,却忘了自己的一只手仍攥在母亲的手里。昨天的那一巴掌又窜上了我的脑海,或许,我不应该忘了母亲是一个多么敏感的人,不应该这样一时大意。

母亲被我突来的动作猛一下拽下了床,却马上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扯住了我的衣袖,便声嘶力竭地干吼了起来:“陆池之,你这是要气死我吗?你这是要。”

我趴到地上的时候,看到已经摔碎了屏幕的手机躺在那里,安静得很,不远处便挨着甩出去的锂电池,怕已经有些漏了液。胳膊和腿的周围皆是一地的碎屑,一时狼狈极了。仿佛是脱了力,我渐渐停止了对母亲的挣扎,勉强避开满地狼藉,支起上身坐了起来,半响也没理会母亲的话。

母亲并没有因此沉默下去,她强行扭着我对着她,用夹带着未抑制完全的喘息声音,嘶哑得就如同一只兽,却仿佛在拼命克制什么般“你怎么还和那个兔崽子有来往?”字字带着尖刺,好像是夹着力道从她嘴里蹦出来一样。

我摆了摆头,从喉咙里溢出一句“妈”极轻极缓,像是怕惊着了些什么。母亲扼住我双肩的手仿佛有千斤力,隔着冬日的外套,我都能清楚地感觉到她那因为用力过猛而造成的颤抖。

镶在老旧墙上的挂钟指针节奏的拨动声,一下一下地充斥着整个空间。在这个极为安静的环境里,显得特别得响亮,而等待我们母女的却是长久的沉默。

我终是拨顺因为挣扎而杂乱不堪的头发,撇过头看着母亲呐呐开口;“池之,你不是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他根本就不是你的哥哥,他不过是你父亲造的孽,他造的孽,不该是我们母女来还。你莫要在瞎想些有的没的了,不要在和他再有任何牵扯了……我的傻女儿,你怎么就这么傻啊,这么傻啊!”母亲絮絮叨叨地不停在我耳边重复说着,一遍又一遍,好像永不感觉厌烦似的。“你怎么就怎么不听话啊,怎么就这么不听话。”

是啊,我怎么就这么不听话,不听话。

母亲近乎无意义的重复,她无法控制自己胸膛的那种止不住的颤抖。

就像她一样,我也无法克制那些愚不可及的念想,我的那颗朽木疙瘩心要是能收上母亲的话,我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样的尴尬地位。我无法停止挣脱命运给我陆池之和他陆归之强加的桎梏,却始终挣脱不了。

明知不过是一场妄念,却仍深陷其中,连自拔的念头也没有。

可笑,其实是可笑!我也曾想过,若是我这颗心能和我这个没脾气的人一样,乖乖听话就好了。是啊,只要听话就好了,什么念想都不会有,什么烦恼都不会来。那,一定就是快乐了。

就像陆归之,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都不会知道。我惨笑一片,也许说他兴许根本不在意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会更贴切些。在意的,不过是我这等傻瓜罢了。他那种人,注定是沐浴在阳光下的,走的也自然是那康庄大道,哪里会理会我的那种阴晦的小心事,哪里会知道我的穷途末路。

如果,我也不知道我的心就好了。如果……

我直起了背,扯开已然松掉的围巾,又再次一圈一圈地往脖子上绕好。这项工作仿佛是浪费掉了我诸多精神一样,我开口同母亲说:“妈,我还有工作,饭就不在这里吃了。……至于陆归之,放心,我们不常碰面的,真的。我的确不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我晓得的。妈,不用担心我。”

话毕,我托着母亲将她扶回了床边,用手背小心翼翼地帮她擦干净眼泪,拍背顺气后把她抱在怀里靠了一会儿,才轻轻呢喃道:“妈,我知道,我知道。”良久,从床边缓缓站起,捡起了已经摔得碎裂的手机,转身用手托了托母亲的脸颊,轻声说:“我走了,手机修好了,我再打电话回家里。药要记得按时吃,这几天我就住在沈丹家里,新工作方便些。东西昨天就带走了一部分,所以也不缺什么。不用担心我,我会过得很好,就怕长胖了你又笑我。”

我转过身不看母亲的神色,拽了包径直走了出去。

锈迹斑斑的老铁门“嘭”一声关上的时候,我气馁地想起昨天带出的东西还留在陆归之家里,又低了低头看了看手上不成形的手机,靠在门上茫然地想,究竟是为什么我会认识他呢?我的生活什么时候开始样样都有了他的影子,这个铃声,我到底是为什么存到了现在,明明很早就想把它删掉了啊,以前一直都很小心的,为什么单单是今天。

这首铃声的曲子,都有多少年没用了,本就不该再想起。可偏偏昨天晚上,鬼使神差地就……

真该死,陆池之。牛bb小说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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