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分子语言

上下四车道的道路旁，许愿在等着过马路，信号灯的屏幕一直在循环显示：请等候。她的周围有好几个人也在等。这情形有点怪，空荡荡的马路上什么车也没有，通常会有人闯红灯不太可能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地等着变灯。信号灯旁边有个报刊摊，摊主弓着腰，在整理被翻乱的杂志。信号灯还没有变，许愿漫无目的地看向远处，隐约看到绵延的山。她有点糊涂：那个方向是南吧？哪来的山？但是她方向感很差，对自己的判断并不自信。她四下张望想看看是否还有别人觉得那山奇怪，并没有，所有人安之若素，没有人看山，也没有人流露出不耐烦，屏幕上依然在显示：请等候。许愿发现在自己走神的时候，等候的人又多了不少，人和人之间逼仄起来。她看见报刊摊的摊主从后腰摸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居然是对讲机，许愿觉得荒唐，更荒唐的是，她分明听见那个摊主说：“注意，刚过去的四个人，眼神不对。”许愿伸长脖子，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四个人，就在这时，她听见爆炸声，很闷，似乎很远，然后，她看见远处的山向天空喷出岩浆，浓稠的岩浆四溅着，慢慢顺着山体流下来。她惊得要跳起来，却发现不知何时，有人从后面抱住她，两条胳膊就象安全带，一条从肩头，一条从腋下，然后在她的胸前扣紧，她看不见那人，听声音是女的，在说：“别怕，没事，这是假的。不过是行为艺术，是为了宣传一本书。”许愿越发惊悸，这人的声音虽然是女的，手的动作却分明属于男人，正要伸进她的衣服里，她剧烈挣扎，却被紧紧箍住，那人的呼吸就在她的耳边，她怎么也看不到对方的脸。远处的火山还在喷发，突然目力所及之处，天空卷起一角，许愿觉得身体一轻，四肢仿佛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火山，原来那不过是天地间的一副画，有两只手把它慢慢卷起、合拢……一架直升飞机飞过来，下面吊着一池湖水，能清清楚楚看到湖水的横截面……

许愿醒了。这梦好神奇。

她将梦讲给苏苏和大乔听，苏苏的反应是：“你怎么能记得这么清楚！！！”

“你这梦，跟喝了酒似的。”大乔说。

“我发誓我连可乐都没喝过！”

调笑几句后，苏苏问是否能借用许愿的梦，许愿感到奇怪，“借来做什么？”

“我正给一款香水写软文。前调是隐约望见群山的淡香，中调如火山喷发般浓烈，尾香是身体一轻，四肢仿佛消失了，一切不过是一副画卷，画中人的一场春梦。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很诱人？”

许愿恰巧闻过这款香水，“不行不行，这香水的味道哪里是春梦，前调是瘦女人的尖叫，是粉笔划黑板，尾香是胖女人的香闺……”

大乔问许愿有没有兴趣参加一个剧本策划会，她认识的一个导演正在征求剧本意见。她觉得许愿讲梦讲香水的镜头感很强，视角切换也很流畅，坐一起应该有得聊。

许愿不感兴趣，她一向觉得中国的导演缺乏想象力，拍不了科幻电影。

“谁说是科幻电影了？言情片！”大乔说：“去不去？去的话现在跟我走。”

“去！”

那天晚上许愿聊得很开心，不过最后导演并没有采纳她的意见。也不能说一点没采纳，许愿说一定要选一个帅极了的男演员，这一条导演听进去了。其他人设方面的意见则全都没被采用。许愿认为根据女主角年龄的设定，她应该更聪明些。而男主角的背景应该更复杂，她一向觉得“Iseeyou”比“Iloveyou”动人，当别人只是因为男主角很帅，像集邮一样把他作为一段艳遇收藏，没人当真，她们笑嘻嘻地只是把他当作迷人的金毛犬。只有女主角真正看见他。

大乔替导演解释不采纳的原因：“你不是这电影的受众。”

许愿大受打击，“什么！我已经到了不是言情片受众的年龄了？”

“不是年龄，是地点。发行那边说要想票房好必须保证三四五六线城市的排片率。”

为了解这个梦许愿忍不住又登录了“做梦去吧”。很久不来，好多ID都不认识，不过琥珀还在。许愿重新注册了一个用户名，然后发表了那个梦。很快有了评论，但没什么新意，有个人写道：从心理学分析你是不是有童年阴影啊？比如性骚扰什么的。许愿翻个白眼，心想心理学已经成了互联网显学，是个人都觉得自己很懂。童年阴影，这真是万能理由啊，什么都可以用这个解释。有一条评论是悄悄话，打开看，是琥珀发来的，洋洋洒洒写了很多，大意是做梦的人缺乏安全感，或者潜意识里对现实生活有疑虑，梦是在提醒潜在的危机。“没有任何东西比梦更诚实，”琥珀在结尾写道。

直觉告诉许愿，琥珀解得靠谱，但她还来不及潜心研究潜在的危机到底是什么，现实的危机就爆发了。

陈玫的记性很好，春节长假过后就召集众人展开关于改版的“头脑风暴”，不但明确要求许愿参加，还邀请了牛总和党总旁听。那天的脑暴差点儿让许愿爆血管。先是陈玫宣讲编辑方针，许愿完全听不懂，后来她醒悟过来陈玫使用的是分子语言，不能连起来听，要一个词一个词地听：为、人民币、服务！内容、务必、物质、编辑、务必、三俗、广告、务必、直白！陈玫的发言获得牛总和党总的高度赞扬：有市场意识，不闭门造车！然后陈玫开始点评上期选题，每一个选题，陈玫在问完牛和杨的意见后，都强迫许愿发言，许愿要是说没意见，陈玫就说可见这个选题不吸引人，然后大骂一顿负责的编辑没动脑子。许愿偷偷给苏苏发信息：“她想干嘛呀？”苏苏回：“挑事呗。”

简直是醒不来的噩梦，许愿在本子上乱画，一个长方形接着一个长方形。

本以为熬到中午终于熬出头，没想到陈玫让大家吃完饭继续开选题会。许愿找曾默想办法，一进曾默的房间她就倒在了沙发上，曾默问怎么了，她哀怨地说：“猪撞树上了，我撞猪身上了。”曾默虽然被逗笑却不肯救她，只鼓励她坚持再坚持。

许愿不肯给陈玫当枪使，又想不出办法脱身，暗暗打定主意接下来不管陈玫说什么，都用“我不懂”抵挡。下午场开始，牛总和杨总缺席，看来他们对“为人民币服务”这个编辑方针十分满意，大事已定，小事就不管了。春节之后，按照各品牌的产品策略，该主推美白产品，陈玫希望配合客户宣传推出一个美白手册，吸纳广告。她强调虽然是小广告，但不能太生硬，一定要有趣，特别要让客户觉得“有趣”。说到这里，陈玫又提起年会上许愿做的那个短片，号召大家向许愿学习，学习如何整合、包装。可能是许愿有偏见，她觉得陈玫说“整”的时候，特别用力。

一个编辑提出做日本药店里的美白产品，并说标题都想好了，就叫《小日本，我来了！》。

陈玫不发表意见，反而问许愿：“许愿，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有话要说？”

发言的编辑满含敌意地盯着许愿，许愿镇定地装傻：“腮红没扫匀？”

“怎么又黄了？”

“粉底氧化？”

姜是老的辣，陈玫话锋一转，说：“许愿这个思路对，我们不能只盯着白，要考虑方方面面。”

苏苏怜悯地看了眼许愿，暗暗发了条信息：“你就别挣扎了，你今天注定要成众矢之的。”

许愿在本子上泄愤：Biu..BIu..BIU..BIU

陈玫还在总结：“我们的美白手册要涵盖清洁、肌底液、精华、面霜、防晒、隔离、粉底、遮瑕、彩妆、面膜……”

她的一个手下激动地表示想到一个idea：“高层美人儿!”

那个号称自己脸上有十五层的编辑马上热烈地回应：“这个我太有发言权了！”

许愿心想：不用那么麻烦，我两拳就能帮你打出一个烟熏妆。

有人提议做产品测试，评选哪家产品的美白效果更出众，这种测试貌似客观公正，其实设计测试指标时可以有侧重，实在不行还可以通过修改测试值来让投放广告的产品获胜。许愿认出这个编辑是陈玫的手下爱将大S，自称美白狂热份子。陈玫肯定了这个提议，并要求详细说明怎么设计测试指标和测试方法。大S建议把产品涂抹在干香菇上比较产品的吸收率；涂在苹果上比较抗氧化能力；左右脸使用不同的产品，比较滋润度……

许愿听呆了，大S居然想出用手向脸上扇风来比较哪边脸更滋润。那个不出意外肯定是右脸胜出吧，除非被测试者是左撇子，左手扇的风更大。

陈玫居然还大加赞许，“不错，挺有噱头。”又问许愿的意见：“你觉得如何？”

许愿没忍住，“我觉得象电视购物……”

陈玫紧跟着发作：“我说过多少次了，做选题要professional！创意重要，执行更重要！经不起推敲的测试，客户看了会怎么想？读者看了会怎么想？弱智！”

这一刻许愿才明白苏苏为什么要她放弃挣扎，原来冲着陈玫开火，她也有本事让子弹转弯。这之后，许愿就开始信口开河了，陈玫问她面膜选题从什么角度切入有新意，她提议标题就叫：为C罩杯腮帮子选面膜——陈玫是个方脸。她还亮出她乱画的本子，指着那些长方形说代表电池，可以在测试面膜时作为一个指标：给肌肤充电能力。那些BIUBIU则可以作为祛斑指数。

散会的时候，许愿疲惫不堪，只想快快离开，陈玫让她留步，意思要单独谈，却在人还没走光时就开口说：“许愿你别做服装编辑了，来我这边干吧。”

许愿恨她折磨自己一天还不够，最后还要拿她做文章，语气不善地回答：“我生是曾默的人死是曾默的鬼！”

说这话的时候，许愿是认真的，根本想不到不久以后，她就会对不起曾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