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静,这间房子总是这样安静,仿佛把万籁俱寂的夜请进了屋子,连他滴在被褥上的一滴泪都听得见。
盛烟很是沮丧地放下书,书上的好些句子他读不懂,想背也背不下来。腿疼的睡不着,他就只好望着窗外的月亮,想着奶娘和四姨娘曾经对他唱过的歌谣来解乏。
可是,不读书怎么打发时间呢,这次休息的时间肯定会很长,家学是彻底上不了了,功课又要往下落,下次再上课时四五六哥哥又要笑自己,什么土包子、蠢蛋、笨猪、狗娃子……奇奇怪怪的,肯定是从多嘴的婆子那儿学来的。
扑哧——他捂着嘴笑,他们还当自己多博学呢,其实那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话,说多了是要被夫子打手心的。
还是二哥举手投足更为得体,见谁都带着笑,即使几年不在家,这一回来也能轻易得了所有人的喜欢。要不然,怎么他一掉进池子宅子里的人就都着了慌,转眼就有人通知了大老爷。
不过,二哥哥为什么要说是自己推他下去的呢?盛烟想不通。
想不通他就一直想,不睡觉也想,这是盛烟的一个毛病。奶娘曾批评说这样很伤身,人还是糊涂一点好。但盛烟不以为然,给几个院子倒夜香的老张头可糊涂,他都糊涂一辈子了,可最后还是不明不白掉进井里死了!以此为鉴,他才不要做个糊涂人,宁可清醒的死,不能糊涂的活,这好像是哪个圣人说过的话……一时想不起圣人的名讳,盛烟就坐在床头扒拉桌上的书。
无奈的是桌上的书也跟他作对,一碰就翻了,掉落了一地。
盛烟弯下腰想去捡,可腿上是上了夹板的,他再弯腰就得摔下床了。可他生性非常顽固的,伸手够了一会,就决定单脚跳下去,那样总能捡到了!
还没等他做出这个冒险的动作,一只手不知从哪儿伸了出来,抓住了他的胳膊。
盛烟心里一惊却没有喊,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还是被眼前的人吓得一愣。“二哥哥,是二哥哥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管家不是说二哥哥寒气入肺得卧床半月,所以大老爷才打得他那样凶么。
龙碧升伸手拍了拍他发愣的脸,也不问他愿不愿意,就坐在他床边上盯住他的腿瞧起来,有点儿愧疚地问:“腿还疼吗?”
盛烟很想像个男子汉一样说不疼,但打颤的牙齿出卖了他,他只能调整了一下呼吸,挤出一个笑来:“二哥哥不用担心,疼是疼,不过就一点儿疼,比大老爷用家法打我那会儿好多了。”
话一出口,盛烟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不过龙碧升并没对他那声“大老爷”表示出格外的兴趣,视线一直停留在他的腿上。耳朵里响起管家林叔对他说的话:就算照看的好,十公子今后也怕是要瘸了,肩膀忍不住便是一抖。
半晌,他喃喃地对盛烟道:“对不起,玉佩我没捞上来……”
原来只是为玉佩来道歉的啊……盛烟学着大人样拍了下他肩头,摇着头说:“二哥哥没生大病就好,我才要道歉呢,说起来,还是我的害得你掉进池子里的。”
“不是,其实是我……”龙碧升很想对他说清楚,但一想起大夫人的话,又把话咽了回去。如果他知道玉佩再也要不回来了,只怕比让它掉进池子更是伤心。
见他吞吞吐吐,盛烟一脸无所谓地扯扯他的袖子,翘起下巴说:“反正我还小,多玩几个月也好啊,到时候再上家学,二哥哥就多教教我好不好?”
看到他期冀的目光,龙碧升不好说不行,便笑着答:“好啊,到时我天天帮着夫子监督你的课业,做不好可是要挨板子的哟!”
盛烟弯了弯眼角,也跟着他呵呵傻笑,挨板子算的了什么,再不能比家法重了?如果娘亲知道自己这样能忍,肯定会很欣慰。
“那我们说好了,二哥哥现在快些回去!”他大着胆子推了推龙碧升的背,手指往他身上雪白的云锦上摸了一下,真的像奶娘说的一样,稍微撩起一角就能从指缝间倾泻而下哪。
回头看见盛烟嘴角含着笑,龙碧升放心了,笑着帮他捡起了地上的书,才挥挥手跟他告别,趁着夜色正浓,带着从一出门就战战兢兢的东屏回去了。
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盛烟才轻松地长出了一口气。虽然感觉很累,但奶娘所说的奉承和装傻真的很好用啊,二哥哥似乎一点也没对自己生气,反而还有些愧疚。唉,无论如何,他只要不再来陷害自己就好了。
她总说在这个大宅子每个人十句话有八句是假的,自己想要快点长大,想要做制香师,是不是也必须变得跟他们一样呢……盛烟托着下巴,对着窗口有一下没一下的叹气。
忽然,纸糊的窗户破了个洞,一颗小石子不知被谁扔了进来,差点砸中盛烟的头。
盛烟好奇地俯身往外看,就见半开的窗子上出现了一只小小的手,指甲里全是泥土。这只手在窗户上拨弄了两下,跟着一把掀开,一张灰不隆冬的脸露出来,冲着他瞪了瞪眼。
“小乞丐!”盛烟低声呼道,招招手让他进来。
小乞丐好像是脚下垫着什么东西,有些费力地翻了进来,大大咧咧地往桌上一坐,摇晃着双腿往四周望了望,不屑地撇了撇嘴:“喂,你真是个少爷吗?你这屋子怎么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嗯,是没有啊。”盛烟听他这话有点不高兴了,“没钱怎么的,现在没有不代表我会穷一辈子啊!你还是乞丐呢,不比我穷么,我好歹能吃饱饭,有衣穿。”
小乞丐不也搭他的话,抬手蹭了蹭鼻子,随手摸起他桌上一本书翻了翻,见没有图画就往下一扔,脏爪子还在书上留下几个五指印。
盛烟看得着急,挪到床边要拉住他,惶急地说:“你好讨厌,干嘛扔我的书?!”
“又不值钱,要来做什么?这些书读完了,就能让别人喜欢你吗?”小乞丐撅着嘴说,低着头故意把手在盛烟脸上一抹,随后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小花猫,偷鱼吃,脏兮兮,婆婆笑……”
盛烟抹了抹脸,瞪了他一眼,也不甘示弱地唱起来:“小乞丐,穿破衣,没饭吃,虱子欺,舅舅赶,婶婶打,爹爹不要婆婆骂!”
“你!”小乞丐顿时怒了,跳起来就要往他身上扑。可看见盛烟急忙伸手捂住头的可怜样,他只打了他脑袋一下就放开了手,怪声怪气地笑道:“那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你被扔进那小黑屋子里一宿,除了我有人去看过你吗?哼……有爹娘又怎样,还不是会被嫌弃。”
“我,我没有娘了!”盛烟气呼呼地对他喊,眼睛里噙着泪,仿佛随时都会滚落下来。
小乞丐一看他要哭,有些慌地不说话了,挠了挠脑袋转身从窗子里爬了出去。
盛烟抬手抓起这枕头下装碎银子的盒子就扔了过去,“嘭”一声砸在窗楞上,碎成两截。“我不是没人疼的孩子,我不是!不是!”
他倔强地喊着,直到喉头发了咸,才胡乱抹干了眼泪躺回床上。
接下来的几天晚上,龙碧升有时候也一个人或者带着东屏过来偷偷看盛烟,和他说一些家学上的趣事。每当盛烟听见四哥哥或五哥哥捉弄夫子被打了,就会开心地笑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咯咯咯地应他的话。
但也常常只是说了不到十句,门外的东屏就来催促龙碧升离开。过了那么几天,盛烟就不愿意让他来了,毕竟他是不敢得罪大夫人的,东屏话里的话他听得明白,如果二哥哥来看他的事情被知道了,大夫人只会认为这是他的错。
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庶子,哪里配与优秀的正院哥哥走得亲密!更何况,他还曾经企图把他推进池子里!
尽管龙碧升一再保证他不会让大夫人知道的,但盛烟还是胆怯地劝他不要再来了。这晚,龙碧升只好留下一本上册的《普泽香谱》给他,冷下一张脸匆匆走掉。
盛烟拿起这本书,觉得自己这是因祸得福了,他一直很想看看这本香谱啊!虽然这本上册的《普泽香谱》很旧,许多字都磨得看不清了,但因为它是考取制香师品阶敲门砖,盛烟如获珍宝地抱在手里,连睡觉也舍不得放开。
后来他发现总是攥在手里容易让它散页,就琢磨要把它藏在哪里好。从枕头下换到床底,又从床底换到抽屉里,盛烟还是不放心,最后瞧见一根床柱子里凹陷进去的一个洞,想了想觉得这个地方不会被人看见,就郑重而小心地放了进去。
非常不容易地睡了一晚好觉,盛烟在第二天起了大早,从一个不知道姓氏的婆子那里接过来一碗黑乎乎的药,一口闷下,决心今天要好好用功,至少记下三四个香谱再说。
可是老天爷总不让他顺心,才刚拿起书看了半柱香,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不是说过么,盛烟耳朵尖,不但能听见长舌妇嚼舌头啊,还能够分辨出脚步的轻重缓急,由此来判断来者是丫鬟婆子还是其他人。今儿个,来的人可出乎他的意料,他艰难地爬下床,扶着桌子单脚站立起来,微微低头,等着门口的这位大人物进门。
……但是,就在门被打开时盛烟才猛然想起来,自己的《普泽香谱》还没藏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