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谋者谋心
京师局势变幻莫测。
杜巩这才发觉辅助自己多年的幕僚似乎并没有那般机敏聪慧,他特意将对方唤来,就程濂递来的书信进行探讨分析,可惜最终并无结果。
因此,他思索良久,倒觉得不如将这个有几分机敏的年轻人喊来,看他对此事是否独特见解。
如今言语一出,似乎确实与旁人大不相同。
杜巩不禁失笑道:
“虽则传国玉玺已无用处,可程首辅与十四皇子联手,内有皇城二十六卫据守,外有天津三卫,居庸关将士相互照应,可谓无人能敌。至于京师三大营,若未分裂,倒或可一敌。”
沈昭依旧摇头。
“将军之言过于片面。”
杜巩眉稍微挑,静待下文。
很多时候,言语是一种力量,可攻人心,可改局势,甚至可于两军交战之际扭转乾坤,即为谋士。谋事亦谋人心。而今,沈昭则为谋士,用言语来改变杜巩对时局的认知。
“将军以为,诸皇子争位,不论结果,谁之罪过最大?”
“罪过?”
杜巩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会用“罪过”之词来形容此事。毕竟大周建国近百年,帝位传承之事,从未安稳平顺。既成惯例,何来罪过?
沈昭神色沉静,语气里却带着几分微不可闻的冷意。
“历来皇子登基,本该由先帝指认,即便因事发突然,仓促难备,也该遵嫡长秩序,以此推之。大周始建至今,传承虽乱,却不可以此为由,肆意夺位。
以致今日各方拥兵攻占皇宫,围困京城。原是一家之子孙,一朝之臣民,本该亲密无间,互勉相助者,而今却是兵刃相见,彼此对立,何其可笑!慕容禛岂非首罪之人?”
“然大周继位,历来如此。”
“虽为惯例,却未必是善事。”
沈昭语气微沉。
“若每次继位,都需诸皇子兵戈相向,以此搏位,这大周岂不更乱?莫非欲令天下再历正始末年之风雨,以致朝野颓败,民不聊生,储君始觉帝位之不易?可纵使不易,也未必视若珍宝。”
“这是你的想法?”
“依卑职看来,这是众多将士的想法,也是大长公主的想法。”
“将士出征,唯遵上命。”
杜巩的神色稍冷,显然对沈昭所言略微恼火。本该争权夺利之际,却以情说事,岂不荒唐可笑?
“怎敢有违背之心?!”
“正是因将士们不敢有丝毫违背之意,所以才不得不与血亲同袍血刃相对。将军初衷是为争权,亦为报妻儿身亡之恨,又怎会忍心见他们落得个同袍相异之境地。想必大长公主亦不忍心事情至此。”
沈昭不为他的恼火多动,依旧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最后这句话才是关键。
杜巩转瞬明白过来,他沉思了片刻,而后凝眸看向沈昭,“你觉得大长公主果真会反对?”
“卑职再多问一句,在将军心里,大长公主是何许人也?”
杜巩闻言,脑海里顿时闪过无数字眼。征战沙场的将军,手腕强硬的政客,既有铮铮铁骨,铁血丹心,又曾沉于谋算,殚精竭虑以保家国。纵使智计卓绝,野心勃勃,可最终还是退居西山别院,不理政事。
沈昭见对方迟迟不言语,便知他心中定有所感,当下就缓缓说道:
“还是那句话,以大长公主之心性,必不会参与夺嫡之争,可她仍命永嘉侯世子领兵,又笼络神机营军士。除去制止夺位之争外,卑职实在想不出别的缘由。而大长公主若真制止夺位,将军以为首辅大人可有胜算?”
她说的是程濂,而非慕容禛。
杜巩顿时明白过来。
慕容禛趁崇仁皇帝身死之际于皇宫起事,可说是夺嫡之争。既为慕容氏子孙,无可厚非。可程濂一外姓臣,手持莫须有的遗诏,以及似是而非的传国玉玺便欲令新帝,其意其举岂非谋逆?
更何况,崇仁皇帝缘何身死道消,旁人猜不透,与其同处太山的大长公主却未必不知晓实情,怎会放过程濂这等乱臣贼子?
程濂是罪魁祸首,即便真有夺嫡之争,大长公主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以她之铁血手腕,必会杀之而后快。
想这些年崇仁皇帝是恨极了她,一直欲从其手中夺权,巩固自身实力。可惜未等实现,却已身死。且看这许多年,众人皆盼望着她身死道消,与世长辞,以便一展宏图,可偏偏她活得这般长久,何人不惧其威严?
若她真有此意,纵使三大营分裂,却未必不会因她而联手对付程濂。
杜巩的眼神不禁往书案上的信件瞟过去,一时间竟有几分犹疑不决。此刻,前路可非程濂所言那般平坦。
如沈昭所言,他此行原是为争权,以保妻儿身死之仇。
可眼下情势有变,若大长公主制止夺位,诸皇子相争之事消弥,他便无从相助,更无从立拥护之功。而他若无法大权在握,事后别说报仇,只怕自身还会惹人记恨,必将遭受雷霆之怒。
彼时如何自处?
杜巩眼中的迟疑一闪而逝,沈昭没有错过半分,不禁细细思索起来。
过了片刻,她便略带试探地问道:“将军缘何迟疑?可是忧心此行功亏一篑,得不偿失?”
当然,她还漏了一句。
可转念一想,既然是谋逆之举,那不管程濂还是杜巩,都只会将此事视作争权夺利,至于曾经相约的情义应该不值一提。
但杜巩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将案几上的书信递给她,“这是我初至京师时,程首辅托人稍来的信,你仔细瞧瞧,果真毫无胜算么?”
沈昭不敢把话说死,见此,便伸手取过了信。
信里并未言及其他,只说了当下形势,又言其余两位皇子虎视眈眈,城外三大营执刀相对,形势紧迫。
可居庸关守兵要在后方留守以备不时之需,而天津三卫则困众人于太山,无法抽身。眼下唯杜巩手下的七千将士并无它事,因此望他助其一臂之力。与三大营交战,天津三卫则是部分留守太山,大部分以为援军。
当然不是真的与三大营为战,程濂之意是游说一方,镇压一方。
比如五军营被余怀梓说服,归于九皇子名下,而他们与靖安侯一案脱不了干系,必为死敌,只得镇压。
至于三千营,说是支持十七皇子,实则为趁机举事,想从这趟浑水中谋利罢了,若给其足够的利益,未必不会臣服。更何况,十七皇子慕容祗眼下正被扣押于皇宫大内,亦是自身难保,谈何争位?
届时他自会派人前去同三千营总督议和。而天津三卫那里此刻亦去了信,说明缘由,事起之后,必会听从杜巩调遣云云。
沈昭对此倒有几分意外。
她没想到慕容祗竟会被囚于皇宫,那如今已他之名义争位者属何人,莫非是其府上幕僚长史?可他们怎有这样的胆子,不同其商议,擅作主张?
“信上已将形势说得十分明了,程党确实胜券在握。”
杜巩缓缓说道。
沈昭依然摇头轻笑。
“可程首辅却对黑旗军视而不见,信中不着半字。然不论大长公主是何态度,都不可能按兵不动。”
“他们确实是个变数……”
杜巩若有所思。
“可程首辅若真拼死一搏,未必没有出路。三千铁骑又如何?终有可胜之际。”
杜巩这是执意出战。
沈昭心中不禁略感疑惑。眼下程濂分明让他打头阵,若真拼死一搏,到底是谁先拼死,他心中应该有数才是。
可事已至此,她实在无法多劝。
“若将军对此信心十足,也无需急着应承,不如先持观望之意,看三千营是何态度。卑职以为三千营未必肯轻易屈服。若对方果真臣服,再作打算亦不迟。”
“进退之间,需有路才行。”
杜巩微微颔首,对此深以为然。
“看来你这后生果真有一番见解,无怪敢跑到我面前求官。”
“将军谬赞。”
沈昭低眉敛目。
杜巩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言。
沈昭却想趁此机会,问个彻底,片刻后又微抬起头来。
“卑职斗胆再说一句,将军如此执着于跟程首辅同处一个阵营,除去初衷外,可是还忧心别人给不了您那样的权势,甚至于使己身无自保之力,落得个人权两空的境地。”
杜巩抬眼盯了她半晌,最终没有对此发表看法,只沉声说道:“你先退下罢。”
沈昭不敢再多言,领命退下。
可心中对此却已了然。
忍不住疑惑那幕后操纵者酒精是何人,竟有如此实力,以致杜巩有胆谋逆,却不敢松懈半分。那程濂如今放手一搏,置生死于不顾,可是有与对方一决胜负之意?
在这一瞬间,沈昭甚至忍不住想询问杜巩,那幕后之人究竟是何人。可她到底忍住了。等到即将退出营帐的时候,忽又顿住了脚步,继而朝杜巩躬身行礼。
“卑职再斗胆一求,望将军应允。”
杜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其神色坦荡,脸上并无异样,便微微点头,“仅此一次。”
“卑职想见永嘉侯世子一面。”
杜巩闻言皱眉。
沈昭复又说道:“并无他意。只是黑旗军终究不同寻常,卑职想亲自前往一探究竟,彻底弄清楚大长公主所为何意,否则难以安心。”
杜巩知她始终没放弃停战之意,过了片刻便道:“也罢,你去打探清楚实情,我届时也好行事。这样罢,待会儿,我便命人捎信去黑旗军营地,看明日是否可一见。”
“谢将军成全。”
沈昭心中一喜,再次抱拳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