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送别
次日一早,便是煜臣一行要登程的时候了。他起身很早,清漱毕时驿馆的后庭下尚且忙碌着,既要给远行的马匹准备粮草,又要为各处送去盥沐的热水和份例不一的膳点。
“公子,衣服都给您熨好了,扇套等都是刚洗过晾好的,那件腻青罗轻鹅氅是昨天傍晚取回来的,我一一检查过了,都无差错。”说话的是兰姑,只见她一身深绛色的粗绸叠襟衫裙,面上脂粉未施,鬓角处梳的极紧极净,连一根余乱的散发都没有,头上以一根绛色的藕绸带盘过一方方巾髻。她同往常一般,端身一福,望上去十分清简,也十分齐整,像是已在帘后候了许久,就等着煜臣起身同他说这几句话了。
“兰姨,早啊。”还未等煜臣应声,窸风已是端着清茶从居帘走到近前来了。
“你早。”兰姑亦盈盈一笑,一面接过窸风手中的茶盘端放到了一边的青木案上。
“兰姨,我这就要去郴州了,回时不知还会不会经过江城。您多保重。”煜臣温澹道,抬望向兰姑的眼中,既尊敬又真恳。
“公子多保重,你们都保重。”兰姑亦是释然一笑。
“兰姨,您若在江城呆厌了,也可到别处去走走。这世间啊,大得很呢。”窸风怀中抱着那件,忽然顽道。
“是,是……”兰姑虽应着,不觉却已低了头,十指绞乱着,心上遄浮现那些已经远遁的牵绊,飘零江湖。
“窸风说的对。”煜臣望了望窸风,又随道:“兰姨若是江城呆厌了,别处也不想去。就去江宁吧,江宁是我的故里。我的父母也都挂念着儿女,你们想必很说得上话。”煜臣提及故里父母,心中自生眷恋,忙盼向了别处。
煜臣说得含蓄,兰姑哪里会听不懂,自然晓得他的意思,是郭家肯护佑她,要她宽心,不要忧虑曹杞和曹家。她却只好低头笑着,百感惆怅,半晌,方应道:“公子仁心,日后定然福报深重,如我,草芥之身……”她本想说,草芥之身不足惜,但转念又觉坎坷,方转忧为喜,大方道:“是,公子放心,我会保重的。”
“嗯。”煜臣笑着点了点头,方转身取衣时,忽听得外间有人在叩门。未等窸风动身,兰姑已自应去了。
原来是高济,如他所言,岑因前来送别,还有陶珏,自获悉了煜臣的行期,他便快马加鞭地从麻城赶回了江城,一路风尘,这会儿刚刚到驿馆。
煜臣闻迅,连忙穿戴好了。只见他在茧绸中衣外叠穿起一件玉烟绡对领袍子并一件玉波流水绸边绣双色竹影的圆领袍子,玉带温润,青靴无染,发上也无繁饰,只一管青雪碎琼的玉针束髻。
“郭大人。”自往边关走了一遭,又历了此间的数番变故,陶珏性急了许多,未等煜臣尽入得馆厅,便起身揖道。
“陶大人。”煜臣心下过意不去,忙加快了步子。
“郭兄。”不料岑因这才懒懒地起身作礼,脸上还浮着似顽似叹的笑,也是不经的亲熟。
“郭大人,下官听说大人今日就要整往郴州,有些事情,还是要同大人当面说过下官才放心,故匆匆地赶了回来。来见,望大人勿嫌唐突。”陶珏仍穿着官袍,鬓边有几缕乱发,倒也不显得怎样凌乱。连日来的操劳使他较初来鄂州时更憔悴了,眸关亦有些凹陷,应是一夜未睡的缘故,眼中还有些斑红的血丝。他虽声色匆促,也还是气正凛然,言笃意诚。
煜臣望他这形容,便是很尊敬钦佩的,忙向陶珏回礼一揖,一面坐定了下来,道:“陶大人一路辛苦了,大人此番辛劳,煜臣只是汗颜,哪里来的唐突一说。”
“大人,那下官就不在多礼了。”陶珏亦端然回座,接着道:“果如下官所料,麻城一带是受了这些地方官的贪渎了。下官还辗转去了公安,孝感两地,这两个地方也都如麻城一般,粮价的低出高走间,这几方百姓着实受了不少的盘剥,民生凋敝啊。”说到此处,陶珏自叹了口气,眉关也愈愁愈深。
煜臣方欲开口,却被岑因打岔道:“郭兄,陶大人所言既是实情,那么我想,定不止麻城,公安,孝感这三个地方,想必偏僻之所,都难得幸免,这三个地方尚且毗邻江城,更偏远的地方,简直难以想象。”
煜臣这才注意到了岑因,只见他仍是一身儒生打扮,与那日在公堂不同的,今日是一身月白地依兰缎的束腰圆领袍衣,外罩一件素绡棉里的轻褂,髻上亦青抹嵌珠,这样怡然地一笑,与当日桀桀不平的神气,直是两样了。
“岑仵作。”煜臣清澹一笑,望着岑因,似是明白了什么。
“大人不知吧,这两湖地区鼎鼎有名的惠合钱庄,他们的少东家,就是咱们这岑相公,岑仵作了。”陶珏望了岑因一眼,淡然道。
“钱庄,呵。”煜臣又是一笑:“我早该看出的。”
“钱庄纵然金银无数,到底在野不在朝,要跻身仕途也非易事。”陶珏仍是那淡淡的语气,竟捧过茶盏来抿了一口。
“时间有限,便不说这些了。”岑因大方一笑,接道:“我本无意隐瞒众位大人的,不过公门中事况复杂,出的又是银钱上的事,我自然,要处处留心。今日既是与郭兄送别,相识一场,自然坦诚相见。”
“郭大人,你听听。”陶珏自苦似地一笑:“连穿身衣裳还要处处小心,这公门之内,真是人情世故,处处机关呐。”
“谁说不是呢。”煜臣亦苦着双眉,漫向四下,一时无计。
“可惜啊。纵然郭兄身居要职,贵为国戚,也还是掣肘,不能尽心。”岑因抬起平日执刀的右手,张开了,打量着自己翻覆的指掌,不紧不慢地说道,然那语丝深处又有遮掩不住的怅凉。
“这却未必。”煜臣目光定定地,漫沉道。
“此事错综复杂,与朝中许多事都一样,郭大人既然今日便要驱往郴州,幸还有吕大人,吕大人辅政多年,为肱骨之臣,想必他老人家,必有主张。”陶珏沉凛道,复又望向煜臣:“郭大人,肯烦纸笔,叨扰令亲?”
煜臣自然知道陶珏的意思,他希望革除此间的弊政,更不止于此,以他青年正直,也希望整个朝政都得以昭正,那必然会牵扯更多了。
“嗯。”煜臣以抬头望向了他,浅笑着,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下官还有耳闻,大人与越郡王殿下为知己之交,情如手足……”岑因又道。
“在下明白!”煜臣忙应道。
“郭兄却也不必为难。”岑因一副世事晓然的样子,清浅一笑,有些顽世地,道:“陶大人,太过心急了。”
“唉。”陶珏却也不辩解,面上也随着笼上了那阴霾。
廊下檐冰化水,悄然地,就漏过了这清寒的晨光,多少思深,放眼无非这庭堂的咫尺。
“郭大人,该启程了。”就在三人相对无话之际,高济已候到了馆下,稳健的步履,一如往常。
“大人一路保重。”陶珏起身一揖,言犹未尽,到底不尽。
“郭兄,珍重。”岑因却是端雅起身,淡然辞道。
走出这馆阁,轻骑已候在了廊下,煜臣揽辔上马,忽然一阵疾风,卷起前路尘埃,昼凛扑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