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2)

暑热(2)

()“那个女生是谁?我怎么总没注意过院里有长的这么漂亮的女生?”

“漂亮有什么用,没脑子,不过是只花瓶。”

“你没听过那句话吗?情义三千不敌胸脯四两。”

然后是一阵饱含深意的笑声。

温禧加快步伐,有意选择与下课时分人群相反的方向,努力将那些是非闲话抛诸脑后。

“温禧。”

是祈博禹的声音。

温禧见四下无人,这才止住了脚步,轻声问道,“祈学长,找我有事吗?”

头依旧是微微低着。

祈博禹向前一步,温禧受惊似地往后退了一步。

祈博禹有些受挫似地看着她,“我又不吃人。”

温禧不知道说什么,半天才低低地说道,“我有事,先走了。学长再见。”

“你别走。”祈博禹一时情急,一把抓住了温禧的手,“温禧,我在追求你,你看不出来吗?”

温禧想挣脱祈博禹的手,无奈祈博禹抓的紧紧的,依稀有脚步声在靠近,温禧的脸一下子变的雪白,“学长,我求你放过我,我玩不起的。”

她眼神凄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祈博禹觉得她的眸子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像泪,他竟然伸出手去,想接住那滴泪。

温禧往后躲了躲,有些疑惑地又喊了一声“学长”。

祈博禹这才尴尬地缩回手去,心头一片惘然。

脚步声到梯口就消失了。温禧微微松了口气。

“温禧,我是认真的。没有任何游戏作弄的意思,请你相信我。”祈博禹年轻的脸庞满是热切,黑亮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对面的女生。

温禧视线微垂,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的干净而圆润,带着健康的光泽,一眼便看出是好家庭出身的一双手。

“学长,谢谢您的抬爱。但是我受不起。”温禧坚定地抽出手,转身离开了。

祈博禹望着温禧的背影,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她穿着一件宽松的长T恤,风像白鸽子一样从衣服的下摆钻进去,哪里都钻到了,正轻轻地扇动着翅膀。

温禧真没有想到祈博禹会向她表白,祈博禹,高不可攀的祈博禹,才华横溢的祈博禹,她忍不住微笑着低下头去,这世上又有几个年轻女孩子不虚荣呢?她拒绝他,是因为知道柴门对柴门,木门对木门的古训,恪守本分罢了。

但这些许的愉悦也很快破灭了,他根本不了解她,他压根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他看中的不过是这副皮囊罢了。

女人真是可笑,又要人爱她,又要人懂她。

爱了她的身,还要爱她的心。但实际上,爱她身的无暇考虑灵魂,爱灵魂的,有男人会爱这种东西吗?

温禧苦笑着去车棚推自行车。

从历史悠久的高等学府一路北行就是蔺川市的老城区,每个城市都会有弄堂,蔺川也不例外。温禧顶着烈日奋力踏着自行车,往里仁巷骑去。

里仁巷是她出生并成长的地方,巷子得名倒有几分传奇的味道。据说清末这里出了一名探花郎,嫌弄堂原先的名字不雅,便从《论语》“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里化出了这么个名字。意思是说同品德高尚的人住在一起,是最好不过的事。选择住址不顾环境,哪里能算明智?可惜如今名字后头透着的书香气早已佚散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油哈喇子味、木砧板味、尿骚味、煤烟味、脂粉味和汗馊味,混合成了里仁巷特有的一股浑浊暧昧的气味。

正值中午,主妇们都钻在自家厨房里烧烧煮煮,食物的气味从积着油垢的纱窗里飘出来,滞重而粘腻。

温禧在一间油毛毡披垂下来的亭子间门口下了车,将自行车锁在水门汀上。刚要掏钥匙开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吆,今个儿是哪里的风把我们女学究吹回来了?”说话的女人四十多岁年纪,声音又尖又假,向薄片锋刀一般绞磨着人的耳膜。

“妈。”温禧声音低黯,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万银凤哼了一声,扭身进了里屋。

温禧跟着进了里屋,她的母亲正坐在破旧的梳妆台前描眉画眼,她的妆画的很浓,远看倒红是红,白是白,近看却觉得恐怖,炭黑色的大眼圈,睫毛刷的跟苍蝇腿似的。万银凤对着镜子弹了弹嘴角,到底老了,这么一笑,粉都陷在皱纹里,牙齿上黄渍也露了出来。

温禧看着这张脸,只觉得既陌生又厌恶,也许她从来就没有熟悉过这个血缘上是她母亲的女人。视线瞥过墙上的一张放大的照片,是她母亲年轻时照的,看得出来是个美人,烫着时髦的卷发,披披拂拂地坠在肩头,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上是水汪汪的眼睛,眼梢像伶人似地高高吊着,朱红的嘴唇微微吐露一丝缝隙,像在吹兰吐麝。

真可怕,同样一个人,怎么能变成这样。

万银凤睨一眼女儿,“像根木头似的杵在这儿干吗?还不烧饭去?”

“妈,我前一阵子拿回来的那个奖学金的存折你收哪里了?”

万银凤啪地一声拍在梳妆台上,细小的灰尘飞扬开来,她叉腰站起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钱放在你老娘我这里难道还会短了你一个子儿的不成?你把你妈我当成什么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要钱有急用。”温禧面皮红涨,急切地解释着。

万银凤上上下下打量着女儿,忽然把脸一沉,“你个死丫头不会叫哪个臭小子污了身子怀了小崽子了?”

一种污秽的感觉登时兜头盖脸的袭来,温禧觉得太阳穴那里一阵阵发胀,口不择言,“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只晓得轧姘头……”

话音未落,万银凤已经利落地甩了女儿一个耳光,“老娘的事还轮不到你管!”说完拿起梳妆台上的麂皮手袋,踩着高跟鞋出去了。

温禧捂着脸,头垂的更低了。

一只苍蝇围绕着她飞了两圈,停歇在了万银凤年轻时候的照片上,远远望过去,就像一粒丑陋的黑痣。

温禧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存折安静地躺在里面,她掀开存折外封,上面清楚地写着余额为九角八分。钱被取了个干净。

就知道会这样,温禧木着一张脸,关上了抽屉。

难怪那个麂皮手袋看着如此眼生,估计存折里的钱通通用在了那上面。

幸好不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反正在她家,父亲拿母亲的钱,母亲拿她的钱,她永远是食物链的底层,谁叫他们将她带到这世上,他们是她的造物主,有理由这样。

养育之恩,割肉剔骨也还不了的恩情,天大的恩情。

温禧进了厨房,煤气灶上的钢精锅里还有一些稀饭,应该是早上剩下的,因为没有放进冰箱,已经带上了一点馊味。

温禧加了水,重新开煤气,将稀饭煮透。

蓝色的火苗上端坐着锅,温禧捏着勺柄,机械地搅拌着锅里的稀饭。热气扑在手上,她像无所知觉一般,依旧固执地搅动着。

沸腾了之后,她关紧了阀门,盛了一碗稀饭,默默地吃完了午饭。

晚上温禧到达莫宅大门时,莫傅司正懒洋洋地倚靠在一辆劳斯莱斯幻影的马车式对开门上,一手夹着烟,一手拿着手机。

他穿着一件银灰色光泽感的衬衣,下身是深灰色的西裤,灰色这种中庸的色彩穿在他身上,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魅惑。莫傅司细长的眼睛慵懒地眯着,看见温禧,微微撩起眼皮,但很快又垂了下去。

温禧不敢打扰他讲电话,推着车往车库走去。

夏日的晚风送来断断续续的男子的声音“心情不好……去逛街买一堆东西……刷我的卡……保管你心情就好了……”

似乎有一阵银铃般的娇笑。

然后是汽车发动的声音。

温禧穿过门廊走进会客室时,发现斯蒂文森正在将《沉睡的维纳斯》背后用来调节画布松紧的木楔子旋开,她这才注意到墙上已经换成了一幅亚历山大•卡巴内尔的《维纳斯的诞生》的临摹作品。画上维纳斯娇媚地躺在海面上,金棕色的长发下是雪白的泡沫,五个小天使在半空中飞舞,只是不知为何,仿作中的维纳斯总让温禧觉得有一种放荡的感觉,不若原作圣洁。

“斯蒂文森先生,您这是?”温禧有些狐疑。

斯蒂文森微微一笑,“温禧小姐,你来了啊。画廊刚把《维纳斯的诞生》裱好送来,少爷吩咐我把墙上他的旧作撤换下来。”

这些画居然是他画的?

温禧吃惊不小。

可见偏见在人头脑中是多么根深蒂固,富家子皆是纨绔,美女通通没有头脑,温禧有些鄙视自己了,她也不过是个浅陋之人。这样想来,面孔上便有些讪讪之色。

斯蒂文森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用郑重其事的口吻说道,“莫先生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他并未称呼少爷,一定是想增强这话的可信程度。

温禧轻轻点头作为回应,却并未露出丝毫继续此话题的意思。要知道,他和她之间不过是雇佣关系,没有必要互相了解。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好奇之心,那就是枝节横生的前兆了。

斯蒂文森对于她的这种反应隐隐有些吃惊,他自然不会背着主人乱嚼舌根,只是年轻的女孩也这般谨慎就不寻常了。

“温禧小姐,我领你去客房。”

温禧绞着双手,期期艾艾地开了腔,“斯蒂文森先生,我可以预支三天的工资吗?我有急用。”

“当然可以,您先去客房,我待会儿给您送过去。”斯蒂文森脸上还挂着礼貌的微笑,半点没有其他多余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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