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抖空竹
春凳,矮而宽,可卧可坐,且坐得舒服,因为凳子太高,矮人的脚后跟不得着地,空得慌。庸才是连把凳子也设计不好的,庄士在后世的机械行业见多了,骂多了,得罪多了,于是只能宅在家中。庄士说,中国没有工程师,只有画图工,庄士说,世界的基本面是由庸才构成的,庄士提倡要有自认庸才的精神,却无人响应他的号召。
昏暗的刑部大牢,几个狱卒坐在春凳上,围着一张矮桌,正在酒色财气。
“在小时雍坊做扳不倒,欠了刘老公的银子,打得可不善,五日一比,屁股打成八瓣。到了牢里,又没银子孝敬,只能喂臭虫。没银子,可你有闰女,那丫头,二年不见,如今发变得,越长越开化,那两个大奶。碰着我这么个绝好的热心肠儿,将闰女随心布施几回,我也不争你的孝敬,老儿不开窍!”另一个狱卒笑道:“哥哥我可能做几回白吃猴儿,也开开荤。”
先前那个狱卒笑道:“你去跟老儿说,白不了你。”有人笑骂道:“你它娘别白费蜡了!”
众人淫笑起来。也有狱卒不忿道:“张二,老亲世邻你它娘也欺负,别要八面不落人!”张二咂嘴道:“他又不是没钱!做的那扳不倒儿,对合子利不止,两个大钱做出来,五个大钱发卖。”说着,嘻笑起来。扳不倒就是不倒翁。张二往春凳上一躺道:“乏了,歇歇,春梦有啥准成。”众人又是一阵淫笑。
离这处酒色财气不远,栅栏后,张五哥趴在一地霉烂上,看着尿盆中的自已,端祥许久,他缓缓吟道:“诸佛满天,唯有无生老母为尊,天地三界十方生灵主宰。黑暗乾坤,日月不明,明王出世,弥勒下生。”吟罢他骂道:“你个傻吊!”
“老天爷,你咋拐拉上我?把我弄来,不叫我一心一意干四化?我可是错窝不下蛋!我本窝都不下蛋,还错窝,我它妈就是一宅男!是王母算计我呀,把我弄到这顶缸呀,就要剐了我呀!”闻听张五哥的嚷叫,张二忽地由春凳坐起,怒道:“半疯子又不安顿了,拱爷的火儿!”
张五哥正撅着股屁研究尿盆子,只听身后有人道:“鼓捣啥哩?舔尿盆子呐?嫌住着憋囚,要往尿盆子里钻?”张五哥回头道:“老子大数该尽,还不能叫唤两嗓子?”张二笑道:“接茬说。”张五哥问道:“大人赏我的荷叶饼呢?”张二笑道:“还荷叶饼,吃高了口啦。爷们几个吃啦,送来的还有槽子糕,松花,没想到得了你的济。”张五哥道:“你吃啦,我嚼谷啥?”张二道:“我不打你,你可得脸啦!你吃脸。”另一个狱卒不忍道:“老张,跟个死囚争嚼谷,真是个爱小的。惨不搭地,人家就靠这几口嚼谷受刑。我还不知道,也跟着吃了几口,我得顾脸呐。”说罢冲张五哥道:“吃了多半拉,还剩半拉,我给你拿来。”说着,转身去了。
张五哥身上血迹斑斑,混身疼痛,他叫道:“都让我愣扛,让我舍得这一身剐,你它妈也让我愣扛,愣扛我这瘪肚皮,老子不干啦!”张二笑道:“你不干,想干啥?”张五哥挣扎着爬起来,扒上窗台两根铁栅栏,手指一阵钻心,痛得颤抖。这痛楚激怒了他,他透过棋盘大的窗口叫道:“不是我招了就给荷叶饼吃?叫牢头墨了!我肚里摆闹!你朝廷命官讲话还算不算数?你大明朝连几张荷叶饼都管不住,还能管住啥!谁它妈也甭想叫老子顶缸,要不把老子弄出来,我就把你们交待个底掉!什么它妈前宰门,后宰门,老子是从太仆寺演象所进宫的,带我进宫的老公眼皮上有块黄斑!”
他越叫越激动,几个狱卒听呆了。他仰首望天,叫道:“老君,什么有些格格不入的见识,在下界甚是屈受,你它妈甭拿好话甜哄人!哄我蹬梯爬高儿。我它妈就是看过几本《舰船知识》,我懂个毛!”
牢窗外可见一个布幌子:收买古今书籍法贴。布幌子下,可见窗里的一只花瓶,蓝底白梅,如果走到近前,可见花瓶上细细的迸裂,这叫冰炸梅。
栅栏后,张二喝道:“你娘的,给脸不兜着!甭以为你是挨千刀的,爷就怕着你,狗着你,甭来这一套,爷经见得多啦,装疯就能免死?你不是疯子,你是傻子!要嚼谷,给他喂点!”说罢,由腰中取出钥匙,开了栅栏门,同几个狱卒冲进来,将张五哥按倒在地,一个捏着他的鼻子,一个捏着他的嘴,一个往他嘴里塞霉烂的麦草。
张五哥挣扎着叫道:“爷们,我会写阿拉伯数字,我会背圆周率,我会默写二十六个字母,大小写都会,我知道欧姆定律,人是猴子变得!别堵我的嘴呀,给我报上去呀!给我纸,给我笔,我要上书!”终于,张五哥的叫喊只剩下呜哝,人也被捆成了粽子。
哗啦一声,张二锁上了牢门,骂道:“待问结了官司,去西市吃你那三千六百刀,二十八星宿也保不了你,还二十六个子母。”
乾清宫,万历又去神游。他坐在御案后,靠着椅背,垂着头,脑袋不时啄一下,又忽地扬起,然后再啄一下,又扬起,比小鸡叨食的频率低些。
“这手儿匀溜”年青的万历抱着一个小太监道。这个小太监是万历的“十小俊”之一,万历的爱好十分广泛,酒色财气抽,男人,女人,太监兼收并蓄,十分全能。那小太监格格笑道:“皇爷休要挠奴婢的胳肢窝。”万历暧昧道:“别那么蔫了巴几,这会子,朕非要架弄上去。”正是暧昧之时,忽听一句熟悉的荆州话:“一耳巴子给你!”万历闻言一悸,他侧脸看去,只见一个大红袍正阴郁地看着他。那人上唇两撇长长的胡子仿若弯刀,下唇一缕美髯飘洒有致。胸前的补子上,一只硕大而又肉乎乎的蟒头正怒视万历。万历惊道:“张先生!”
张居正凝视万历道:“尚气使性,尽反新政。苏州呆,周幽王,海陵王。”说罢,化做清风去了。万历在梦中叫道:“先生,先生!先生去,吾谁仗!”
御案旁,万历叫着先生,先生,睁开双目,他茫然片刻,自语道:“朕有愧此人多矣!”不由回味起张居正对他的评价。苏州呆,指那些广置田宅,日后贻害子孙的苏州富商,指他溺爱福王。周幽王,是指他宠幸郑贵妃。而海陵王——想到这,万历粗重地喘息起来。他恨恨地想:“怪不得张太岳海内切齿,深可痛恨!”他就象当初一反新政那样,对张居正的态度再次倒转。
“倒运的奴才!”他骂了一句,操起桌上的奏疏,胡乱看了几行,渐渐地,万历的神色严峻起来,将张居正撇在一旁。首辅方从哲在奏疏内道:“差供同谋举事,内外设伏多人,众臣请法司提庞保、刘成对鞫。”
庞保,刘成不是翊坤宫的人吗?万历在心中惊道。随即他翻开另一本疏子,只见上面慷慨激昂:求陛下速执保、成下吏。若为国泰主谋,是为乾坤之大逆,九庙之罪人,非但贵妃不能庇,陛下亦不能庇也。或别有主谋,无国泰事,请令国泰自任,凡皇太子、皇长孙起居悉由国泰保护,稍有疏虞,罪即坐之!
万历啪地一声将奏疏摔在案上,“传贵妃!”他喝道。门外一个内侍闻言匆匆去了,却听一声:“回来!”那内侍回到门前,叫了一声皇爷。万历叫道:“传方从哲!”
端门下的朝房内,杨涟正在慷慨。“张差招有三十六头儿,胡士相阁笔!招有东边一起干事,岳骏声言波及无辜!招有红封教,高真人,劳永嘉言不究红封教!堂官张问达,调停疯癫者,语转而意圆,先允疯癫,后宽奸宄!二审,学生当堂诘问,胡士相将学生叉出!”
说着,杨涟目视方从哲道:“首辅岂可一言不发!”方从操却将脸磨了过去,不看杨涟。张问达在一旁苦笑道:“文孺,我是宽纵奸宄,方老先生是琉璃球,琉璃球岂会说话!”
正在这时,进来一个老公,方从哲的腿已坐麻,他扶着茶几,强挣着起身道:“简直搬了山,难呐!”他目示那老公,以为从那老公嘴里依然会吐出,皇上因病不见。却听那老公叫道:“传,方从哲觐见!”这声好似乌云中射下了一缕阳光,众人闻言,心中皆是一动,万历终于肯见朝臣了,不,只是肯见首辅了。
方从哲整了整衣冠,庄严动身。忽地又回头道:“此番觐见,提问庞保,刘成,一半天必有一个章程,须杨公认一错。”杨涟道,我有何错?方从哲道:“别跟朝廷顶死牛,落末了又能顶动什么?遇事要攒和着,调停着,中庸着。”杨涟断然道:“我不要做乱臣贼子!”张问达苦笑道:“我等都成了乱臣贼子。”有人劝道:“方老先生是好意!”
方从哲看着杨涟道:“文孺,你就是那抖空竹的,忙活,动静大,最后俩手一甩,除了叫接空竹的作难,又有什么?”说罢去了。